一大早，凛冬直直地坐起身，大喘着气，汗从额头上滴了下来。

又做噩梦了，已经连续三天梦到夏昼陷入危险，要么是被亚瑟抓走，要么被南美大蟒蛇给吞了。

梦魇严重影响了他的康复进度，伤口没有感染，身体却频繁发热，几个顶尖医生束手无策，只好让原住民的巫师出动偏方——熬了一碗药。

缇娜端进来的。

凛冬为了身体早点好，回夏城，什么药方都愿意一试。

尝了一口，凛冬眉头紧皱，有一股怪怪的泥土味，能喝嘛。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喝时，余光瞄到床尾的缇娜正在解风衣扣子。

噗——

凛冬将难喝的药水吐了出来。

“你做什么？”

“冬哥。”缇娜少见地扭捏起来。

凛冬觉得不对劲，低声呵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闹！”

“什么嘛！”缇娜提了一口气，风衣一掀，金色比基尼凸显着火辣勾魂的身材，下身不是三角内裤，而是套着一条棕色草裙，“人家想给你跳一段草裙舞而已，你想到哪去了！”

“……跳舞用得着这么鬼祟吗？”凛冬深知误会了缇娜，抱歉地招了招手，“你过来。”

缇娜乖乖走到床边。

凛冬把碗放在床头柜上，挪到床边，上下打量着这条草裙，丝带宽窄不一，腰间一圈固定的花色羽毛凌乱地插着，比野鸡尾巴还不规则。

他抬眼问：“自己编的？”

“不然呢，编了一个晚上，手指都流血了。”缇娜将十根手指伸到凛冬面前，委屈道。

凛冬捏住缇娜的手，拉着她坐在床沿，正视着对方琥珀色的眼睛。

缇是酋长女儿，小时候草裙舞跳得极好，是儿时的凛冬最爱看的原住民节目，随着缇娜跟他们这伙夏国人接触多了，语言、穿着和生活方式都变成了纯纯的夏国人，保留了鲜少原住民的习惯。

这次为了哄自己，竟然连阔别数年的草裙舞都给搬了出来，说不感动是假的。

但越是感动，越需要说清楚。

“缇娜，谢谢你，你总在我失意的时候逗我开心。在夏国，有个成语叫青梅竹马，出自唐代李白的诗句，说的就是我们这种关系，从小一起长大，有喜悦一起分享，不开心的时候安慰、陪伴对方。很多人会以为这个成语仅仅表达爱情，但其实它还可以表达深厚的友情。”

缇娜的眼眶霎时红了，扁了扁嘴，知道凛冬想说什么。

“缇娜，我真的不想你因为我耽误了这么美丽的年华，你应该找一个懂得欣赏你的草裙舞的男人，要知道那是你最美最真实的样子。”

“你不就懂草裙舞吗？”缇娜哭着问。

凛冬刮了刮她的鼻子，笑着说：“有人比我更懂。”

缇娜嘟着唇，“哪有人比你更懂。”

说完，她的脑海里莫名弹出一张端正的夏国脸，成灼。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惊梦岛，成灼负责保护夏昼，后来因为缇娜无意暴露了惊梦岛，成灼保护田博士一众人集体撤退了。

一个月后，缇娜在周边的一座疗养院重遇了成灼，立刻将他收编到自己手底下当杂工，为了报复他那晚挡在夏昼身前，缇娜整天拿他取乐。

谁料成灼根本没有被激怒，每天干完体力活独自回寝室，一句多余的话没有。

这倒是让缇娜受了挫，整天想起他来了。

“想到谁了？”凛冬低声问。

缇娜飞速摆了摆头，随后扑进他的怀里，轻锤着他的背。

“你要好好养伤，夕年，我们还要不醉不归呢！”

凛冬笑着答应，缇娜总把除夕叫做夕年，怎么纠正也没用。

“拜拜，好好休息。”缇娜飞奔而去，草裙在空中荡漾出一片金色火花。

缇娜离开后，凛冬的目光又如游魂一般，不知去向，远远瞥见书桌上的一个相框，不是全家福，而是十八岁成年那天他和老师的合影，也是老师唯一的一张露脸照。

“儿子，回来了？”

一句熟悉的呼唤从门外传来，凛冬的情绪蓦地高涨，翻身要下床，扬声喊道：“妈——”

一个长着东方古典美人眉眼，披着丝质的防晒长袍的中年女人出现在门口。

她是凛冬母亲叶钦，长相古典，但性格豪爽，走路都带风。

“好了，不用起来。”

叶钦长袍一掀，落座床沿，摁住凛冬的肩头。

儿子憔悴的脸映入黑亮的瞳孔里，叶钦还是十分心疼，但她忍住了安慰的话头，反而用教训的语气问：“还没玩够？”

一上来就被母亲指责，委屈涌上鼻腔，“我没有在玩，我还有未完成的事。”

他希望母亲放自己回夏城，尽管他知道这是一种奢求。整个舵家族最重视最盛大的就是新年，无论人在全世界哪个角落，回家团圆，何况是堂堂继承人，怎能缺席。

“你呀，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

凛冬出生开始，叶钦便对他寄予厚望，从不过分宠溺，作为一个男人，该受的伤要受，该流的血也要流。

成年那一天，凛冬被选为家族继承人，是在她预料之内的，如此庞大的帝国不是一个人能顶得住的，需要家族其他人的鼎力支持，而凛冬显然具备这一要素，尤其是非亲生大哥凛寒的毫无嫌隙，成了家族内的一段佳话。

凛冬是受到拥戴的，但这还不够。

身在权力中心，要有无坚不摧的信仰包，信仰包里有无畏、英勇、果断，但最重要的成分是对夏国的忠诚，这也是自己给他选择了这位“老师”的最大理由。

“五年了，你该停下来了。”

五年自然是指寻找恩师五年，不仅只身去了太古国，调查未果还自作主张进了夏国国安部，叶钦非常清楚，他的心早已融入了这片热土，离这座岛愈发遥远了。

“你的初心还在吗？”叶钦的手掌贴在儿子滚烫的胸膛。

如果说上一次决定离开是为了恩师，尚属于家族内部能接受的理由，这一年三番五次将自己陷入危险之中，却是为了一个女人。

别说家族成员，就连她这个母亲也无法接受。

不该是这样。

哪怕缇娜不成为他的妻子，也不该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成为舵家族继承人的枕边人。

不过，以家族对夏昼的了解程度来说，夏昼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来历不明，但要看和谁对比，看着长大的酋长公主，和万里之外同恐怖分子有瓜葛的没落千金相比。

自然要选择前者。

“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不能告诉我老师的身份？我翻遍夏国所有的人口系统的档案，都查不到他的真实信息。到底为什么？”

叶钦怔怔地望着早已长大成人的儿子，决定将一切和盘托出。

“舵家族离开北半球后，和夏国之间设置了一代代的联络人，这个联络人常驻在我们身边，你的老师是第四代联络人。”

凛冬茫然，“老师是联络人，可他……消失了。”

叶钦站起身，在房内优雅地踱着步，“当时，时局发生了重大变化，以至于他不得不丢下这份联络人的工作提前离开。他有他的使命，我们不能横加阻拦。”

“他还活着，对吗？”凛冬的目光追着母亲，转向了露台。

这是凛冬始终坚信的一点，不然他不会坚持到现在仍在寻找他。

叶钦回头，望着凛冬坚毅的脸庞：“我只知道，他会尽量让自己活下来。”

“他真名叫什么？”

“李啸虎。”

凛冬身躯一震，啸虎、虎啸，这么霸气的名字倒是符合他的特质，尤其是他额头上的虎头纹。

“——虎爷，久仰。”

虎头纹一皱，虎爷伸出手去，搭在被围了好几层，几乎密不透风，锈迹斑斑的铁围栏上，“你杀玛丽的时候，我就在现场。”

“你们——”

透过缝隙，凌晨窥探着对面三人，为首的是虎爷，虎爷身后站着两个男人，一个瘦骨如柴长满烂疮，胸前分数七十。另一个不穿衣服，腰间系着一条破围裙，面涂脂粉。

总之，这三个人组合怪怪的。

“我们三个也来看看热闹，听说马克是个比玛丽还厉害的角色。”

说完，四人的目光同时转向灰色泥岸边的沼泽丛里，晒着太阳，一动不动的马克，想象着凌晨如何抗衡这具庞大的身躯。

“听说它这样趴着不动好几天，喂什么吃什么，怎么回事？”

凌晨背靠在铁围栏上，一只腿支在水泥台阶上，喃喃道：“投其所好。”

“如何做到？”虎爷揪着这个问题不放，使得凌晨好奇地转头去看他。

虎爷与他对视，瞳孔里闪现着一股奇特而坚定的光芒。

凌晨忽然感到头皮发麻，这道目光似曾相识。

“不可能。”他瞬间否定了自己离谱的猜测。

虎爷的脸继续往前贴，压低声问：“告诉我，你是如何控制它。”

凌晨浑然不觉地被这种熟悉的压迫感镇住了，毫不犹豫地说出了秘诀：“玛丽在这里住了好几年，虽然这里重新修葺了，但随便一个角落都是玛丽的味道。”

虎爷和其他两人认真听着。

“自古蛇和鳄鱼势不两立，它们都是生物链中的顶级捕食者，所谓一山不容二虎，马克不可能能容忍玛丽的存在。所以，它正在寻找玛丽，或者说在窥视和等待一个机会，将玛丽收入腹中，成为盘中餐。”

“可是玛丽已经死了。”挠着烂疮的麻子嚷道。

凌晨望向麻子，“没错。但它的血、气味以及长久以来，它对其它动物造成的威慑力还在，我们也许感受不到，但作为一个水陆两栖王者来说，它是能感受到的，它知道这里还有另一个强大敌人的存在。”

脸上涂着粉的伦哥明白了几分，“你的意思是马克趴着，喂什么吃什么，是因为不想把多余精力浪费在其它猎物的捕食上？”

“正是。”凌晨张望了一圈，动物园的守卫们都离得很远，因为他对战玛丽的赫赫威名，这一批守卫们对他尚算尊重，至少不如之前看管玛丽的那一批人，费尽心思地刁难他。

虎爷若有所思，沉默了一会又问：“它对温度的感知很强烈吧。”

“当然。环境温度降低，它就没那么活跃，环境温度一旦升高，它就会活动起来。这几天温度降低了几度，也是马克不愿意动的原因之一。你看，它现在就是在吸收温度和能量，节约体力，以待黑夜来临，可以对猎物或是敌人一击即溃。”

“它喜欢水。”

虎爷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一句。

凌晨瞟了他一样，“显而易见，它是水陆两栖霸主，足以秒杀陆生、水下的绝大部分猛兽。”

“它喜欢水。”他补充强调。

“你们看，它的一对竖瞳就是在藐视众生啊！太帅气了！”伦哥忍不住拍手称赞，“这要是能研发出一款类似的隐形眼镜该有多霸气！”

麻子不管什么竖瞳还是横瞳，他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也是虎爷藏在心底的问题：“它如果听到水声，会有反应吗？”

虎爷看麻子，带着赏识的目光。

“会。”

这一刻，凌晨几乎可以肯定对面这三人正在酝酿什么石破天惊的计划，他决定全力配合：“身体构造原因，它的听力比较弱，越自然的水声越吸引它。”

“玛丽和它谁厉害？”

观众席的人堆里，另一个人斜身靠过来，加入话题讨论，但他话音刚落，身边的朋友便开始嘲笑他了，“你脑子秀逗了，还用说，当然是马克更厉害了！毕竟玛丽都死在咱们凌大神手下了，还来问这个。”

凌晨抿了抿唇，严肃道：“能杀玛丽纯粹因为运气好，现在我功夫退步了，不可能是马克的对手。它力气惊人，无出其右。”

“只能智斗。”

“如何智斗？”虎爷问。

“我会不断制造玛丽还存在的假象，喂一些马克喜爱的水鸟、乌龟等这些南美洲出产的动物，来麻痹它的神经，降低它的警惕性。”凌晨伸出手，挡在唇边，“但是，我还需要一样核心工具，你们也许可以——”

他们又秘密聊了十来分钟，守卫才走过来，用警棍敲了敲铁围栏，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别聊了，凌大神，马克要喂食了，不然饿起来，把我们都得吞了。”

凌晨识趣地摆了摆手，“知道了，马上就来。”

虎爷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守卫的注意，带着众人转身就要走。

“等等！”

凌晨在背后喊了一声。

虎爷没有转身，过了一会，才听到身后传来一句——

“你来这里多久了？”

虎爷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比了一个五字，随后踏着大步离开了。

凌晨的眼睛刹那间有如烧红的铁，变得滚烫。

这是他第一次在深渊大道流眼泪，以往再艰难再痛苦，他也绝不掉一颗眼泪。

但这一会，他哭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