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日，灵禧园。

窗含万重雪，眼前酒香醇。

叶青隐坐在苏梦枕身侧，扫过对面一袭描金玄衣，一副率真可爱的方应看方小侯爷。

人尽皆知京城三大势力。一为金风细雨楼与以诸葛正我为首的朝廷中人等；二为隐隐要倾倒支持蔡京的六分半堂与蔡京等党羽；三为有桥集团。

有桥集团表面以米公公米苍穹为首，只因皇帝给他赐名“米有桥”而来，实际上主事人却是看似无害的方应看。

不过——

这等隐秘的消息，叶青隐也就从山门的情报得知，江湖许多人都并不清楚，还以为方小侯爷是个天真烂漫、纵马朝气的少年郎君。

“素闻苏楼主英雄人物，在下一直想要结识，却苦无机会。”方应看将温好的酒倒入杯中，递给苏梦枕，“幸亏日前买下的新宅子给了我这个机会。”

他说的新宅子，便是苦水铺对面，花无错潜伏的那件宅子。

那边的地段其实不太好，过多流浪者与乞丐，以至于总是发生打架斗殴的事情，就连地面都不比内城干净。

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离外城城门还算近，若是想要看一日风景，或者外出纵马，歇在那里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苏梦枕并不是话多的人，偶尔才搭两句话，并不因方应看的小侯爷身份就有什么不同。

方应看似乎并不在意，只是自顾自说着话，好似只要能结识苏梦枕，对他来说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叶青隐坐在旁边听着，将情报上的人与现实对应，着实无法从一个少年气的小侯爷身上看出什么心机深沉。

他甚至都没把自己从苦水铺事件摘出来，反而主动陷进去，沾一脚的臭泥。

王小石和白愁飞也被拉出来见世面。

两个不清楚方应看真面目的人，只知道对方身份很高，看起来又很直率，一时之间也聊得兴起，没有因为苏梦枕话少就冷场。

“饿吗？”

话少的苏梦枕，小声问旁边的少女。

叶青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不太饿，但要是有东西也能吃吃。”

能吃是福，不撑坏就行。

管它饿不饿。

苏梦枕轻声失笑，伸手将桌上的马奶糕端了，推到少女跟前。

方应看余光瞧见了，却没有声张。

他一个阳光活泼的少年郎，不是什么八面玲珑的老江湖，注意不到才算正常。

一盘马奶糕吃完，叶青隐喝了半杯梅花酒润嗓，往窗外四处看。

灵禧园是大宋开放的皇家园林，景致不必言说。

更妙的是，这里有一个台子，专门让伶人上台演奏，他们位置好，坐在室内避风雪，炭盆环绕还能正面高坐看戏。

台上“祝英台与梁山伯”唱完，一袭红衣登场，说要跳什么梅花舞。

寒冬凛凛，对方赤足纱衣，蒙脸散发，像是折在雪中的一朵红梅化作的冤魂，哀哀凄凄。

乐器弹奏的调子，比刚才梁祝化蝶还要悲切几分。

方应看蹙了一下眉峰，像是无法忍受这种调子一样，往外看去。

他这一看，引得与他聊得正开心的王小石和白愁飞都跟着往外看去。

红衣翩飞，细腰轻折。

王小石迟疑：“台上那人，是不是朱姑娘？”

他有点儿不敢确定。

朱小腰受罚以后伤很重，估计得躺半个月才能动弹，现在怎么能跳舞呢。

现在的朱小腰的确不能跳舞，可在跳舞的人也的确是她，她已经感觉到后背的伤口在淌血，将她的衣裳浸透，开始沿着大腿往下。

滴答——

滴答——

她心想，真是浪费了叶姑娘那颗好药。

长长的袖子被扬起，甩到臂上托着，旋转。

也罢。

临死之前能跳一支舞，也算值了。

叶青隐听到王小石的话，停住伸向蜜糕的手，转头往外看。

她内功强，一眼就瞧见铺上一层薄雪的地面渐渐变红。

衣袂飘飞如花瓣舒展。

很美。

可也将她裙摆下染血的腿露出来。

叶青隐腾地站起来，与苏梦枕同时绕过方应看，往外面走。

走到石栏露台上，他们踩上借力，一前一后落在台上。

瞧着娇小的少女一把将倒在地上趴伏的朱小腰抱起来，抬眸瞪了一眼在顶上不停洒雪和红梅掩盖血迹的人。

帮凶，可耻。

呸！

朱小腰艰难睁开眼：“叶、姑娘？”

“是我。”叶青隐抬脚就要往底下走，“我带你回去养伤。”

“慢着！”

“不、不用了。”

中气十足的嗓音与虚弱的声音同时响起。

下一刻，一行人将这方小台围起来，一身白衣，低头垂眸的男子从旁边现身。

“狄飞惊。”叶青隐开口点破他的身份，“六分半堂大堂主。”

如今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退居幕后，六分半堂一应事务都由这位号称“智者”的孤寞年轻人掌管。

狄飞惊反应平淡：“叶姑娘。”

他也一口喊出对方姓氏，显然早对出现在苏梦枕身边的人有所在意，特别查过她。

方应看他们从对面快步赶来。

“这是怎么了？”

他走到近前，向狄飞惊抱拳：“大堂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狄飞惊缓缓还礼。

“这话，小侯爷应该问问叶姑娘。朱小腰是我六分半堂的人，任务失败，自然要受到惩罚。”

“不过这是从前的陋习，我六分半堂诚心改过，正要将那些受过罚的人送予金风细雨楼赔罪，任由苏楼主处置，再奉上黄金百两，如意一对，聊表歉意。”

“不曾想，人还没送去，叶姑娘与苏楼主就来抢了。”

这话，倒是有些含沙射影。

似乎朱小腰等人都是金风细雨楼派到六分半堂的卧底一般，曲折迂回弄了这么一出，就为了证明他们彻底要和金风细雨楼隔断关系，再无牵连，以此获得六分半堂信任。

可狄飞惊这么干，不仅可以倒打一耙，还能顺道把这批卧底除掉，以免真有人被苏梦枕人格魅力折服，心里已投靠金风细雨楼。

这事儿，简直一本万利。

啧啧。

“听闻狄堂主最爱泼脏水，算盘珠子也打得又快又响。”叶青隐直接惯了，加上她不是金风细雨楼的人，说话可以更肆无忌惮一点儿，“以前总有疑惑，现在——”

“多谢狄堂主为我解去心头大惑。”

指桑骂槐而已，谁不会。

眼看两人下一刻能直接大打出手，方应看赶紧转到两人之间，将他们直接分隔开，左右都相劝。

“误会，误会。”

“苏楼主是在下邀请而来，小侯一时兴之所起罢了，怎么能是特意来抢人的呢。”

“狄堂主智勇双全，光明磊落，又怎么会是泼脏水的小人呢，叶姑娘多心了。”

他一通劝说，夹在两方之间，似乎哪个不得罪，也哪个都不讨好。

像极了见着自己两个素不相识的好友打起来的无措少年，穷尽自己的口舌调解。

落在她手臂上的血已凉，叶青隐没有兴趣跟他们周全，直接丢下一句“我心肠软，惯看不得姑娘家受苦受难，狄堂主要拦吗”就抱着人扬长而去。

苏梦枕殿后。

王小石与白愁飞像方应看抱拳辞别。

朱小腰窝在少女肩上：“叶姑娘不该为了我，得罪狄堂主。”

“有区别吗？”叶青隐不太在意，“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本来就势同水火，我虽然不是金风细雨楼的人，但与苏大哥有婚约在身，他们肯定也会把我归进去。”

都是仇人，说话那么好听干什么。

有饭吃还是有钱分。

少女将人带回金风细雨楼，对外只说是她的朋友，半句不提她的身份。

怕自己连累叶青隐被金风细雨楼兄弟歧视，朱小腰养伤时半步不敢离开，只窝在屋子里。

等伤势好得差不多，她便提出来想走。

“走？”给苏梦枕针灸完，用热水烫针的叶青隐抬眸看她，“明日就是除夕，你打算去哪里？”

朱小腰：“我……”

叶青隐：“你可别告诉我，你还打算回六分半堂。”

朱小腰抿唇，垂眸不语，似乎已经铁了心。

“狄飞惊对你有了警惕心，你就算再回六分半堂，也不会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不如回迷天盟当二圣主‘落花舞影’。”她将针捞起来，放到布巾上吸水，语气淡然得好像在说“今日天色还不错”一样。

少女好似没看见她陡然苍白的脸色。

“你若是觉得迷天盟不行，不妨向你义父提议，加入我们‘扶民帮’，迷天盟内部早就腐朽不堪，那群人对着关七都能下毒手陷害，让他迷失心智，你以为颜鹤发能一直安然无恙？”

好一阵。

朱小腰才回神：“叶姑娘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份。”

她本以为，除了义父以外，再不会有人知道。

“我有自己的情报门派。”叶青隐把针收起来，“扶民帮的事情，我并非说笑，你考虑考虑。若要报恩苏大哥，加入扶民帮更直截了当。”

朱小腰苦笑。

叶姑娘竟然连义父派她卧底是为了报恩的事情都知道。

“小隐姑娘！”茶花从廊外快步走来，“镖局送来一份你的包裹。”

少女：“！！”

定是阿娘给她回信了。

她开心接过，打开包裹，拆了上面信笺。

“宝贝儿囡囡，见字如晤……”

熟悉的口吻让叶青隐看信时忍不住盛开灿烂笑意，摇晃起双脚。

信笺最后，书问“确定只要亲吻拥抱的书吗，不再要点儿别的书吗”，其语气之殷切盼望，几乎要突破纸张，扑面而来。

单纯少女，暂且不懂。

她怀着好好学习的态度，将有“亲亲一百零八式”的封皮打开，垂首细读。

没一会儿。

苏梦枕前来找人：“小隐。”

叶青隐抬眸，目光落在他略有苍白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