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杀了他们？”

“你屠了村？”

喻星洲环顾四周，颤抖的目光最后落在眼前满身血污的少女身上。

玄色的衣袍破烂不堪，血雨淅淅沥沥从她裸|露的肌肤滑落，她也受了很重的伤，淤红遍布。她寂冷得像能够吞噬一切的深渊，漆黑眼瞳藏在散乱的长发后，没有半点情绪。

这才是喻星洲真正恐惧的地方。

她甚至可以没有缘由地杀人，但不能像异种的野兽一般冷血，如果这些村民冒犯了她，抑或她只是纯粹地想要杀人，此时此刻，在炼狱般的景象中，她应该表露出浓烈的情绪。

快意也好，愤怒也罢，她应该有的。

可她像剑冢中那些死去的剑，封闭着灵识，无法沾染修士双手的温度。

他终于明白姜梧让他不要在谢岚意身上耗费时间的用意。

因为她身上的人性在消失。

不知道是堕魔后修炼魔族功法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她开始像一个真正的魔族——魔族屠杀凡人，便如凡人杀鸡宰牛，没有人会为牛羊的死哀悼，所以谢岚意也不会因为屠杀村庄而产生剧烈的情绪波动。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在秋日的落英里，她明明还是寻常人家的女郎，说出那句“结侣”时，眼底有细碎的光芒在闪动。

过去几个时辰而已，怎么会变成这样……

喻星洲红了双目，血雨未歇，尚存一息的村民在血泊里艰难爬行，他们朝家的方向伸出手，喉咙里发出求生的哽咽，可终究短短几步内生机断绝。

他不知道村民身上可怕的变化，血雨冲散了笼罩在山坳里的魔气，伴生的蛇虫化在血水中，一切都昭示着是谢岚意对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进行了无端的虐杀。

胸腔中酝酿的憋闷几乎要炸开来，喻星洲用力地喘息，猛然闭上双眼。

怪他。

如果他不在飞舟上和谢岚意动手，他们就不会掉到这里，村民们便不会遇难。

如果他实力强大，就不会在谢岚意屠村的时候人事不知，至少能够为村民挣得一线生机。

再如果，他能及早发现谢岚意的不对……

村民是谢岚意杀的，但他又岂能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是他迟钝又无能，才放任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按住钝痛的胸口，喻星洲呕出一口血，本就苍白的面色顿时如金纸一般，他惨笑了一声，踉跄着站起身，摸索着去查看村民的情况。

万一呢，万一还有人活着呢？

谢岚意看着他的背影，眉头几不可察的蹙了蹙。

她的目光落在左手上，血水沿着掌纹淌落，她方才，是想用这只手为他挡雨的，对吧？

为什么要替他挡雨？

袚除诅咒的血雨并不会对寻常人造成伤害……等等，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咒术？

漆黑的瞳孔里终于泛起一丝波澜，微光在眼底凝聚，她仿佛溺水的人抓到浮木，惊喘着蜷缩起身体，类似于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笼罩着她，让她一时不知要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她摸向后脑，枕骨在她指下沉寂。

她露出不解的神情。

似乎自从取到魔剑后，这块骨头便格外活跃，每一次失控，都是因为它。

是堕魔带来的负面影响吗？可魔君金印中的典籍记载了千百年来堕魔的人，有顺利融合魔血成为魔族，也有成为非人非魔的怪物，还有忍受不住破镜痛苦而自戕的，唯独没有她这种情况。

她不像那些失去理智的嗜杀怪物。

动手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被强行封锁那一半灵识，似乎只承载她身而为人的情感，她依稀记得魔剑落入手中的那一刻，油然升起的是一种神祇俯瞰凡尘的微妙感觉。

她……到底怎么了？

“哎呀呀，你又唤醒了魔剑一次呢。”血魔打了个饱嗝，欠揍地凑过来抚摸剑身，“你也觉得惩罚时限已到，想放过他们了吗？”

猩红舌尖舔着唇瓣，祂怪笑了一声，贴到谢岚意脸边：“但是作为魔族，还是作为人呢？”

在九幽台上录名后，谢岚意便得到了金印中全部的魔君传承，两百年前，魔后逃出息丰山封印，却也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仙门派人追杀她，她一路向东南方位逃，据说海上有仙山，她想出海寻仙人，请仙人出面终止仙门对魔族永无止境的打压。

但她没有看到海。

她被村民分食了。

面善的大娘将重伤的她救回家中，本以为能够借此得到片刻的喘息，不想却成了这一家人的晚餐。

她不知道那段时日东南暴乱，海上贼寇烧杀抢掠，能逃的人都逃了，留下的青壮为了保护家人逐渐彪悍起来，自发组织卫队与贼寇对抗，但他们没有食物，海域被贼寇管制，要么交付巨额的“保护费”，要么死。

为了活命，青壮什么都吃，战死的同伴都能成为食材，何况貌美又虚弱的魔后。

在他们眼中，魔后跟肉狗没有什么区别，她撞上门来，他们便加餐。

等青州王的军队赶到时，悲剧已然发生。

魔后来自罗刹一族，修炼的功法又至阴至寒，她的血肉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剧毒。他们吃了她，无异于自寻死路。

最令青州王头疼的是，这群人不能由他来杀。

因为他们一旦死去，体内蛰伏的魔气便会化作蛇虫寻上杀死宿主的人。

——罗刹本就是报复心很重的魔族。

海上贼寇吃了这个亏，前来剿匪的青州军也没有逃过同样的命运。

魔后的诅咒赐予他们长生，但长生并不全然是一件好事。

他们无法自尽，也无法自相残杀，军队将他们赶到深山中，他们自成一族，以为将永远生活在着无边无涯的黑暗中，然而第六十年，有人死去了。

他们惊恐地发现，魔气开始转移了。它们不喜欢孱弱的身体，当母体无法继续提供养分，它们便会蛀空躯体，蛰伏入赤地里，而后寻找下一个猎物。

两百年的时间里，村民越来越少，魔气也越来越凝实，有些人无法忍受，开始研究诞育孩子是否可以分散诅咒的力量，而有些人则乔装入世，询问云游的修士是否有应对之法。

但那时修仙界中关于魔族的书册几乎被焚烧殆尽，没有人能帮助他们。

他们日复一日地忍受蛇虫噬心的痛苦，直到一名邪修赠给他们一只药鼎。

据说药鼎炼过数百人魂，已是邪物，最适合以毒攻毒。

邪修让他们供奉药鼎中的魂魄，每隔半年就去山中掳掠一只山精炼入药，用以镇压罗刹的魔气。

山精是天生地养的灵物，常在夜间的山林出没，十分亲近人，捕捉起来不难，只是很难得。

所以，抓不到山精的时候也可以用修士的灵脉代替，修高越高越好，但药效终究不如山精。

今夜他们遇到谢岚意，也不知道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谢岚意身为魔君，阴差阳错下为他们解开了诅咒，代价却是无人生还，包括那些尚未成为父母体内魔气的容器的孩童。

“我没想过要救他们。”

“也没想过屠杀。”

“我不是魔。”

谢岚意的嗓音沉下去。

“……好像也不是人。”

她既没有对魔后这丢脸的死法感到愤慨，也没有对这群无知的凡民升起同情。

她在努力回忆在修门修道时的自己是哪一种心肠，到最后也只是自嘲一笑。

左右已经朝着她预想的方向发展了，而今日之后，她也许需要多担心一件事——被夺舍。

她不想再品尝今夜这种意识被剥离的滋味了。

谢岚意很快便收拾好糟糕的心情，将血魔与魔剑收入金印中，快步上前拉起喻星洲，对上青年那双悲伤的眼睛，她神思一晃，弹指丢出一缕灵焰。

“你做什么！”喻星洲变了脸色。

血雨中赤色的焰火席卷整座村落，赤红的泥土里发出噼啪声响与哀嚎，仿佛村民在求饶。

“焚尸。”

“也许还有人活着……”

“不会有的，”谢岚意打断他，“我杀得很干净，全都死了。”

喻星洲的目光逐渐掺杂上陌生，他一言不发，挣开她的手朝深处走去。

“喻星洲！”谢岚意愤怒，“收起你的烂好心，这些村民把我们带回来是想杀了我们炼药，即便如此，你也要同情他们吗？”

“那他们就该这样死吗？”喻星洲反问。

大概意识到自己失态，他垂头轻叹了口气，隔着火焰同谢岚意道：“殿下的手段让我不敢苟同，这数百人无论是否无辜，终究人死灯灭，就这样一把火烧了难保怨气凝结，再生事端，我想留下来安置好他们的尸首。”

谢岚意默然。

他一向是个逆来顺受脾气稳定的“好人”，面对已然发生的事情，第一念头只会是如何处理将危害降到最低。

这些饱受魔气摧残的身躯与灵魂都是酝酿魔祸的隐患，而况还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死去。

她原本便存了利用的心思，可惜，好像被发现了。

喻星洲再也不是傻傻信赖她的竹马了，那么，关于她撇清各地魔祸的谎言，他是不是也没有相信呢？

谢岚意将手背在身后，慢慢歪了下头。

这可不太妙。

她要的是一个能够陪伴她的竹马，而不是猜忌她的枕边人。

像前段日子一样予取予求不好吗？她什么都会给他的，包括复仇的胜利，即便他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也不必知道。

黑雾从眼底漫出来，遮蔽她眸中的光芒。

但很快谢岚意便笑起来，三两步上前帮他抬起沉重的尸体：“星洲，你觉得人吃魔和魔吃人有区别吗？”

喻星洲诧异地抬起眼，下一瞬，他昏倒在谢岚意肩头。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