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像场惊险可怕又刺激的梦。而现在,梦醒来,亚科夫又回到他熟知的,那野蛮又贫瘠的,溅着泥点的,弥漫着廉价麦芽酒气味的生活。他带着尤比,驱马走进清晨的村庄,鸡鸣声此起彼伏,正催着人起来干活。
这不是个很大的村庄,只大概二三十户人家,大多是农民,还有几户是木匠,铁匠和屠夫。村庄内最大的建筑是个酒馆,为沿途的朝圣者和旅人提供住宿和简单吃食。这些外来者便是村庄中的人能获取外界新闻的唯一途径。这种靠森林和农田生活的村庄在附近到处都是。但坐在亚科夫前面的吸血鬼对它们一无所知。
“他们的房子是木头盖的!”尤比说。“瞧那些稻草,用瓦片压着就不会被吹走了,真聪明!亚科夫,他们为什么在屋顶放稻草,不用木头或者石头封顶呢?”
“因为便宜又轻。”亚科夫回答。
“那等到雪化了,水不会漏下来吗?”
“会漏。”
“那该怎么办呢?”
“总比在外面强。”亚科夫撇撇嘴。他想起一些在漏雨棚屋过的日子。
“这些房子真新啊。”尤比四处张望,兴奋地说。连路边结了冰的马粪都能让他研究上一会。“人们刚搬来这里吗?”
“不。旧的房子被军队烧了。”亚科夫回答道。
尤比想怪他不解风情,却还是哼了一声没说出话。二人将马停在村子的酒馆前下马来。亚科夫刚想进马厩去,就瞥见里面有只挂着包裹的毛驴。他停下脚步来。
“你怎么不进去?”尤比看着在门前踌躇的亚科夫问。“我想进去看看!”
“把你的斗篷掀起来,蒙上你的脸。”亚科夫说。
“为什么?”
“现在不是你刨根问底的时候。”亚科夫瞥见从酒馆后院出来两个扫雪的人,正远远地、警惕又好奇地盯着他们两个瞧。他拽着尤比的胳膊拉到旁边的马厩去,避开这些危险的视线。“你假装是我的囚犯。”
“为什么?你得告诉我!”尤比愤愤地又问了一次。
“因为你会被认出来。这会带来很多麻烦。”亚科夫拿了节绳子,抓着那两只细手腕,没几下便熟练地捆起来。“从现在起,一句话也别说。”
“可是你刚还说没人认识我!”
反驳间,尤比的双手已经被捆了个结实。亚科夫打好结,又去解开马嘴上的嚼子。马饿坏了,立刻伸头嚼起草料来。饲料槽里竟放了一堆上好的燕麦,马一抢,便惹得旁边的毛驴气愤地鸣叫。亚科夫没管这些,他将马屁股上拴着的那两只笨重的大箱子——这可真是重极了——颤颤巍巍地搬下来,并细心地检查围着的布料有没有任何角落漏出来。
“哇,你力气真大。”尤比站在一边,目瞪口呆地说。“你怎么能搬得动的?”
亚科夫回过头,找到装马粪的筐。看起来这里干活的人不勤快,那藤编筐堆的满满的也没倒掉,全仗着天冷才没叫这里臭气熏天。他抓了把稻草,将里面还没冻透的粪蘸出来,涂在箱子上,叫它不显眼了许多。
“噫,真恶心!”尤比呲牙咧嘴地说。
亚科夫皱着眉叹气。他丢下稻草将箱子盖住,放下马粪筐,回过身,兜兜转转地像在找东西。没过一会,他便在放了衣服的包裹里找到一件轻薄的棉布衬衣。他将衣服团成团,粗暴地塞进尤比嘴里,然后抓起他的羊毛斗篷,一把掀起盖住了他的头。最后,他整理那些布料,尽量不叫那些昂贵复杂的手织刺绣与镀金饰物露出来。
“安静点。”亚科夫劝到。“忍一会就好。”
他胸口的刻印开始隐隐发痛,但还能忍受。
亚科夫想大摇大摆地进去,然后和看柜台的人大大咧咧地说:“给你枚金币,想办法给我弄些好肉好酒,再找个漂亮女人。剩下的钱你自己留着,我赏你了。”
但他不能。这里看得见看不见的每个人,从领主至乞丐,从老妪至孩童,所有人都像小偷和强盗,都想合起伙来将他的战利品抢走。他想,你除了拥有财富,还得守护财富,否则财富就是为别人而积攒的了。
他踩着雪,背着尤比的行囊,薅着尤比的衣领子走进酒馆的门,努力让自己沉稳可怖起来。
酒馆是这村庄里唯一用石头盖的房子,可见酒馆主人是这村中最富有的人。昏暗的大厅里,又窄又小的窗户为了保暖挂着破布,中间垒着厚厚的石砖火塘,天花板被积年累月熏得漆黑。地上堆着稻草铺,几个邋遢的过路人裹着衣服躺在上面睡觉,挤着火塘取暖,将自己贫瘠的一点行李夹在腿下护着。一锅满是蔬菜块茎的糊状汤汁在火塘的架子上黏稠地沸腾,散发出隔夜的难闻味道。
柜台前的小姑娘正打着呵欠,见到这样一个穿着沾血白袍的高大家伙擒着囚犯进门来,吓得立刻合起下巴。
“给我一袋子黑面包,配点咸肉,还有一碗热汤。”亚科夫闷闷地在头盔下放低声音,用一口生硬的匈牙利语说道。他用铁手套在柜面上放下一枚银币。“再来一壶啤酒。”
“大人,我们这还有蜂蜜,自家养的蜜蜂产的。”小姑娘战战兢兢地问。“您来点吗?”
亚科夫瞥了她一眼,“可以。你这有单独房间吗?”他拍了一下尤比的后背,试图停止他抱怨的哼声,然后从手套下又排出新的两枚银币。
“有,有!屋里住着人,他今天就走,我这就去叫他…”
话音刚落,木头楼梯传来吱嘎吱嘎的响声。亚科夫立刻转头去看。楼梯上先是出现一双沾了泥水的毛皮靴子,然后是细细的紧腿袜裹着的腿,一大堆熟悉的大包小裹和羊毛斗篷的下缘。最后,斗篷里裹着个冷帽,两撮嘴唇上的小胡子摇晃着出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一闪而过,瞧见了大厅里柜台前站着的人,一声不响便立刻回避着跑回楼上去。
亚科夫冲上去。他仗着体型高大,几步便将那人堵在楼梯边抓住,提着衣服揪到柜台旁。他一把拔掉那垂着两根绳子的冷帽,两撮卷曲的小辫子从里面掉出来。这动静将大厅的稻草铺中睡着的几个旅人吵醒了。他们抬着头,脑袋上沾着草叶瞧发生了什么。
“看,一个异教徒。”亚科夫说。他刻意换上拉丁语。“我得好好盘查你的身份。”
“我是威尼斯人,就算是教皇来了也不能限制我的自由!”舒梅尔瞪着眼睛吹胡子,甩开他的手,搜肠刮肚地想出几句匈牙利语。“呃,我,威尼斯!”他转过去,冲着那些看客努力说服。“十字军?不!”
“你指望这些和你无关的人为你说话?”亚科夫嘲笑他。“今天你哪也别想去,油滑的犹太佬,别想骗我第三次了。”
“真是见鬼了!倒霉透了!”舒梅尔气得头晕目眩。他环视大厅,发现对面的人说得没错。所有人都瞪着眼睛瞧他们,像看戏的观众似的,谁都不打算让自己卷进这麻烦事里,生怕惹上一点。不过这野蛮的十字军抓着的另一个身材矮小的囚犯呜呜地叫,不停挣扎,还用靴子踢那坚硬的铁皮鞋子反抗他。那皮靴子的样子可真眼熟,是个带后跟的昂贵复杂的款式…
“这是谁?”舒梅尔惊恐地问。
“这也是我要问你的事。”亚科夫拽着他们两个上楼去。他又用流利的匈牙利语冲着柜台旁的小姑娘喊。“带路吧。顺便把我要的东西送到房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