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皇入京的那一日,下了场大雨。
他被锁住了手脚,被最脏污不过的抹布堵住了唇舌,关在木制的囚车中,大雨冲刷也冲不掉他那一身的脏污,没有半点一国之君的模样。
狼狈不堪。
燕皇像是最卑贱不过的畜生,一入宣京就被安排到了最最下等的牢房,周遭黑暗无比,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周围时不时传来的惨叫声还有哭泣声,以及挥之不去的恶臭之气。
他在这里不知时间流逝,浑浑噩噩的呼吸。
不知道多久之后,牢房打开,他被人提溜出去走出了那间暗无天日的牢房,身处阴暗的时间太久,他的眼睛受不了外面的强光,身体的自我保护本能叫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他被人丢到了地上。
他手脚被锁,浑身脏污,就像是刚从粪坑中捞上来的蛆虫一样在地上无助的爬行。
“按住他。”
有一道清列的声音这样说。
立刻就有人贯彻了他的指令,燕皇感觉到自己被人按住,强制性的跪在了地上,他尝试挣扎,但动弹不得,又让自己变得更加滑稽。
那道声音又说:“扒开他的眼皮。”
燕皇迷蒙之中觉得这道声音有些许的耳熟,却始终对不上名字。
他的眼皮被粗鲁的拨开,眼球暴露在阳光之下,几乎是一瞬间就被刺激的流下了眼泪,被这样一层水雾遮盖,他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人,却听见那人很是愉快的笑了笑。
“你是何人!!!”燕皇惊惧之下大叫出声,他的声音极其尖利,都有些破音了。
“赵悯德,你不认识我了么?”那看不清容貌的人轻轻笑着。
眼前的水雾逐渐退却,端坐在他面前的人身形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来人一袭白色长袍,衣摆处绣着鲤鱼戏水的花样,身上一针一线无不金贵,身上的气质更是出尘,绝对是世家大族才培养的出来的公子。
那张脸…
燕皇忽然瞪大了眼睛,嘴里发出近乎野兽般的低吼:“云歇!你是云歇!你居然是云歇!”
云歇将手中滚烫的茶水缓慢地浇道燕皇的身上,燕皇在身后侍卫强有力的镇压下根本躲避开不开,只能硬生生的受着,嘴里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可一双眼睛始终死死的瞪着云歇的脸,眼底的怨毒浓郁的快要凝成实体。
“我是云歇,我没死,我来找你索命了。”云歇十分平淡的说完,站起身,“你的引以为傲的皇位没了,你的江山并入了宣国的版图,开心么?”
燕皇被他气的硬生生呕出一口血,眼珠子也气的通红,狠狠的瞪着他:“你也是燕国人!你也是燕国人啊!”
为什么?为什么啊?
云歇明明也是在燕国出生,在燕国长大,怎么可以帮着敌国之人来攻打自己的祖国?
普天之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燕国人?宣国人?我们流淌着同样的血,我们是同一个民族的人,如今天下未定,你的江山永远不是你的江山,江山从不是某一个人的,而是它上面的人民的,燕国在你的统治下只会越来越糟!听说这次灭国之战,宣国伤兵都不足万数啊?”
云歇顿了顿,没什么感情道:“可惜,你永远不懂百姓。”
见到燕皇之前,包括之前许多个被哭喊声困扰的日日夜夜,他都认为自己有朝一日能报仇的时候会万分激动,甚至自己亲自动手也未可知。
可今时今日,见到到,做到了,心里却又有什么地方好像空了一块似的。
就这样吧。
云歇转过身,迈着缓慢地步子离开,留下了对他的处置——
“五马,分尸。”
遗志沉默着的守卫们在此刻终于发出了声音:“是。”
“不可以,不可以!”燕皇瞪大了眼睛,声嘶力竭:“我是燕国的皇帝,我是皇帝!你们不能杀我,不能杀我!云歇!云歇!你今日杀了我,来日到了地府你该如何见你的祖父!他不是教你忠君爱国么……我可以帮你们稳定燕国的土地啊,我是燕国的皇帝,没有人会忤逆我的,没有人的……别杀我…别杀…云歇你不得好死!云家…云家!乱臣贼子啊……”
云歇无视身后败犬的污言秽语,缓缓走出了刑部的地方,门口处,身着玄色金纹龙袍的男人正在等候,见他出来立刻迎了上来,“子歇。”
云歇盯着林阙俊朗的眉眼,心底忽地一松。
自汉人抛弃了四处捕猎、采摘野果的过去,这片土地之上第一次建立起田野、屋舍、城墙,历史的长河之中有大小国家几十个,君王数百位,人人自称正统,人人皆称天子。
谁为王,谁为君,史书之上谁千古传诵,谁遗臭万年。
百姓选。
百姓不会忘记真正对他们好的统治者,百姓永远拥护对他们好对国家好的统治者,他们会自发的向真正能引领他们的君王靠拢。
如燕皇般鱼肉百姓,自诩君王之人,会被百姓抛弃。
千百年后,宣国也会成为历史中的一笔,它的名字或许被人遗忘在史书之上的某一篇,但它的子民会永永远远的活在这片土地上。
而现在…
云歇的唇角弯了弯。
‘我也找到了我的君王’
“子歇?”林阙瞧见他笑了自己也跟着笑了出来,“怎么这么高兴?”
云歇先是低了一下头,而后又抬起,看向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眉眼弯弯,张口轻声说:“就是觉得今天是个好天气。”
“子阙。”
林阙本顺着云歇的视线和他一起仰望天空,冷不丁听到他唤自己名字时才扭过头,“嗯?”
“改个年号吧。”
林阙登基以来,用的一直都是林灼从前的年号“平昌”。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新气象么。”
“好,听你的。”
…
平昌十五年秋,帝下旨改明年为和顺元年。
和顺元年七月,盛夏。
宣京今日处处张灯结彩,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当然,有几个例外。
只见茶馆的一处包厢之内,围坐着四五个头发花白的老大臣,个个脸色灰败,身上都好似笼罩着一股子灰败气。
“徐大人,陛下他……”
“害呀……”被称作徐大人的老者叹了口气,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我能怎么办?陛下一意孤行非要……”
他连涨得通红:“非要…非要嫁给那个燕人!咱们这帮做臣子的没拦着么?拦了呀!可是有用吗?没有!今日人家都要大婚了,陛下开恩,不叫咱们几个老头子去,那是陛下怕咱们几个受不住随后一命呜呼喽!你难不成还指望着我这把老骨头去抢亲么?!”
好好一个皇帝,非要和男子混在一起,历朝历代的皇帝也不是没有豢养男宠的,满朝文武一开始都没当回事,谁知道这两人一日更比一日如胶似漆,就是徐大人自己就不知道多少次在那两人身上看见痕迹了…
好好一个皇帝,竟然还异想天开的嫁人…
有辱斯文!
徐大人这话问的刁钻,那发问的人也说不出什么,最后嗫嚅着嘴唇:“那咱们,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大宣江山后继无人?”
“继承人?什么继承人?”徐大人瞪着眼睛,“陛下已经给了文武百官一个继承人了!”
“可那是个野孩子,身上根本就没有半点林氏血脉!”
就在年前,林阙,他们的皇帝陛下,从外头领过来一个八岁的小男孩,说是要收养他,就在下旨宣布大婚的前两个月,已经封为太子了。
一个一直不说话的老头子突然开口:“说到底,这是临时的江山,不是咱们的,这是陛下的家事又不是咱们的家事,咱们为国家做事就得了,何必还要操心陛下的家事?到时候惹了陛下不痛快倒霉的也是咱们呀。”
几人沉默不语。
外间开始响起烟花的声音,大婚仪式开始了。
正经皇帝大婚要采、大征(纳征)、册立、奉迎、合卺、朝见、颁诏、庆贺、筵宴等,婚礼按进行的时间归纳起来,则可分为婚前礼、婚成礼、婚后礼。
嗯,云歇和林阙把那一堆全省下了。
他们两个大婚,名义上是林阙嫁云歇,又不是什么皇后册封,林阙也不稀罕自家那薄薄两页纸的族谱,那册立自然是省去了。
一项项的往下减,最后只剩下了合卺,今日不过是昭告天下,再到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臣面前晃悠一圈就算完。
黄昏时分,一切仪式结束。
屋内就剩下云歇林阙二人。
林阙跃跃欲试,端起酒杯递给他,云歇从他手中接过酒杯,目光绕着酒杯晃悠了一圈,最后落在林阙脸色,轻声道:“珠帘绣幕蔼祥烟,合卺嘉盟缔百年。”【1】
“咳,”林阙偏过头,“这句诗你没…没教过。”
云歇追他过去,语气轻佻:“现在教。”
抬手,交杯,共饮。
为照顾云歇那一杯就倒的酒量,准备的酒度数都不高,这酒不烈,却极为上头,林阙这样的人一杯下肚脸就红了,云歇却还好端端的瞧他。
云歇身子微微前倾,盯着林阙通红的耳根,笑着说:“子阙穿红色,好看的紧。”
“咳。”
杯中酒饮尽,空气中却好似还有着浓郁醉人的酒香,他们追逐着香气,用唇去追那酒香最浓的地方。
隐隐有水声响起,似乎还有什么喘息的动静。
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