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丑时(二)
六月初三,大半夜的天气还是湿热的,在岭南湿润的气候下,并不存在什么夜里会更凉快一些。
白日的热会延续到晚上,睡觉时连呼吸都是满鼻子蒸腾的水汽。
黏腻感席卷全身。
孙明玉一睁眼就觉热意缠身,往外看一眼早已是日光照耀。
又是炎炎之日。
出门时门房问了她要去哪,可要送。她不想让母亲知道,就说去找同学玩。
等出门拐了个弯,她就喊了黄包车送自己去观音山脚下。
到了那,同学们也陆续抵达。
三男两女,一共五人。
“笔带好了吗?”
“水带上了吗?”
“万事俱备,出发。”
年轻气盛的大学生身上总有一股使不完的干劲,他们很快就将登山的老人家甩在后头,直奔楼台。
等老人们到了楼台,朝前望却不见他们的踪影。
彼时夏日明媚,但山中古树茂盛,光束无法穿过重重叶子完整落于林中。
但光线也足以让他们看清脚下路,前头光景。
走了两个时辰,除了树就是难走的路,别说狐仙了,就是只狐狸都没见着。
几人走得腹中饥渴,停下小休,就有人说:“这得找到什么时候?没方向没目标,天黑了也找不到啊。”
一人抱怨,另一人也说:“我们也没好好打听一下就跑上山来,徒做无劳之功。”
那讲狐仙故事的人一听也来气了,说:“这是我邻居婶婶说的,我信她!”
“那她听谁说的?”
“……”
“这事听一耳朵就信了,你傻,我们也傻,白跑一趟。”
眼见人心涣散,孙明玉站起身说:“真没有狐仙我们下山就是了,亏损的也不过是爬了一天的山,强健了筋骨,哪有什么白跑一趟的说法。我们要是连爬个山都不团结,如今孙先生重举护法旗帜,我们哪还有脸跟随他,拥护他,写稿子宣扬三民主义?”
几人立刻不做声了,听得有愧,片刻说:“走得累,废话就多了。”
孙明玉鼓舞说:“现在还早,要是还找不到,我们就回去。这个路走不通,再找一条就是了。”
这话不抱怨不压人,同学们也是心服口服,小坐一会就继续接着找。
但可惜的是,直至日光隐没,也没有找到狐仙。
最后只能下山去。
到了山脚,几人各自回了家。
孙明玉要走时,后脑勺忽有晚风吹来,不知是日头已落的缘故,还是天气转凉了,这风竟是有些凉嗖嗖的。
她回头望向不挂灯盏的观音山,那在余光中半隐半现的山峦近在眼前,黑沉沉的山体似要压着脸盖来。
她鬼使神差地又回头了。
——直觉告诉她夜里找妖怪更容易。
——不对,她是要破除迷信的,信什么鬼神。
孙明玉想,大概是因为固有的思维中,天黑让人看不清,就会滋生出许多可怕的想法,那所谓的鬼怪也就顺应而生。
只要她不怕,就没有任何问题。
她本想喊上同学一起,可同学们已经散开。她觉得他们重返山林探险的意向也不大,便不再喊了。
不过眼前的山太黑了,孙明玉的心里忍不住生悸。
“怕什么呢,我可是新时代的新青年!”
孙明玉如此打气,随即提灯上山。
山上树木繁盛,风过林中,热气被层层叶子留下,拂在人的身上,已有点凉。
孙明玉择了一条今日未走的路,越走越深,耳边至少有十余种声音交错,既有兽类,也有虫子,加之天色阴沉,还颇让人战栗。
“白天看这也没这么阴森啊……”她嘀咕着,抬头望去,隐约好像看见远处有几抹光点。
那种光绝不是萤火虫之流,而是灯火。
狐妖洞?
孙明玉的心一紧,没有贸然加快脚步,而是谨慎地往那边靠近。
离得越近,那灯火就越发清晰,一座宅院渐渐显现在她的眼前。
孙明玉看着那成型的大宅院,心头紧揪。
不是狐狸洞,是人住的地方。
神仙?
那宅院位置几乎是在谷底,整座大宅轮廓若隐若现,四方构造,内里却复杂。
不是神仙妖怪在住的话,那是谁在这造了个大院呢?
她看得入神,没顾及脚下石子,突然脚底打了个滑,从坡上滚了下去。
她下意识忍住了叫声,夜空中只剩下擦草而过的急促声。
“嘭——”孙明玉终于被一棵树“接住”,痛得她龇牙咧嘴,手里的灯也碎了。
忍痛爬起来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滚到狐妖的大门口了!
饶是孙大胆,此刻的担子也提到了嗓子眼。
进去?
好像有点可怕。
可不进去的话,明日来了寻不到了可怎么办。
孙明玉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敲了敲门。
“有人在吗?我叫孙明玉,路过这,有人吗?”
路过……鬼才信……
孙明玉自己都不信,谁家女孩大晚上路过深山老林!
无人应答,唯有风声过林,撩起沙沙声响。
孙明玉又敲了敲门,这次力道大些,门竟打开了。
吱呀一声,门后面是一条长长的前院石路。
抬眼看去,大门、廊下、石路两侧灯笼高悬,灯火直直照入二进院、三进院。
仿若一条无尽长廊,阴森诡异。
孙明玉的心里发毛,她又克制地唤声,仍旧无人作答。
她见长廊下有打扫屋檐用的长杆,便拿它取下一盏灯笼来,提着灯笼走进去。
这儿不似林中那样,风过即响。
安静得可怕。
她轻唤一句,声音起码回荡三次,好似自己在叫自己的魂。
“我是新青年,我是新青年,我是……”
昏黄灯火中,迈入后院的脚步骤然停下。
一副棺木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这视野一开阔,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孙明玉缓缓抬手举灯,满院棺木落入眼底,少说二十余副,整整齐齐摆在面前。
一口一口黑压压的棺材就放在那,像在审视进来的少女。
昏暗中,仿若鬼魅,咄咄逼人。
这种恐惧反倒让她清醒了些。
“难道是棺材铺的仓库……”
“总不会里头真的有尸体吧……”
孙明玉颤巍巍走到最近的棺木前,伸出去的手已经有些哆嗦。她用力推了推,没能推动,这棺材盖子太沉了。
可是她明显闻到了从棺木中散发出的阵阵臭味。
太臭了,这种臭味她闻过。
人的尸臭跟兽类的尸臭是全然不同的,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被放大了百倍的让同为人类恐慌反胃的恶臭。
里头装了死人。
这院子里二三十副棺木,通通都装了死人!
孙明玉再也忍不住惊叫,拔腿就往外面跑。
这哪里是什么狐妖洞,分明就是一个杀人狂魔的藏尸之地!
她跌跌撞撞下了山,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路上连鞋子都跑丢了。
街上的灯火并不通明,店铺除了赌坊和一些吃食的地方,都几乎关门了。
街道空荡荡,只有惊恐的少女奔走石路上。
街道尽头的警局也依然亮着几盏灯火。
刚出锅的云吞蒸腾着热气,在这闷热的夜晚中翻滚。
罗小胖捧着碗往里头走,对挑担子的老板说:“等会你记得来收碗啊。”
老板应声,便盖好盖子,挑着他的家当走了,边走边敲竹担,吆喝:“卖云吞咯,皮薄馅大的云吞——”
罗小胖美滋滋往办公桌上走,途中还忍不住嘬了一口汤,又鲜又烫。
他将碗放下,刚拿起勺子就要大快朵颐,楼梯那传来“咚咚咚”的皮靴踩踏声。
他立刻站正了。
一个身材高大着警服的男人走了下来,26的年纪,正是个青年,可脸色刻板,不见笑意,眉宇间还有微微褶痕,倒像个三十出头的学究。
“龙哥您还没回去啊。”
龙耀林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他碗里的云吞,说:“吃完就赶紧收起来,让人看见了影响不好。”
罗小胖身体站得更板正了,“是!”
“我去外面看看,你别瞌睡。”
“是!”
送走警长,罗小胖才坐了下来,再不吃这云吞皮就得糊成一碗了。
勺子还没从碗里起身,门外猛地冲进一股风,他一抬头,就看见个女学生气喘吁吁趴到桌前,差点将汤水给震出碗。
他急忙护住碗,瞪眼:“有事?”
孙明玉大喘气说:“命、命案,山上有命案。”
罗小胖说:“这年头天天都有人死啦,哪个角落没死人的。”
“……死了二三十个人!”孙明玉着急说,“就在观音山,全都是棺材,死人了!”
“胡说,观音山每天都有百来号人上上下下,没谁来这报过命案。而且还死了三十个……还有棺材?”罗小胖嗤笑,“杀人了还给一口棺材啊?你知道棺材多贵吗?”
孙明玉生气了:“我亲眼看见的,你跟我去不就行了吗?”
眼见云吞皮都要化进汤里,变成一碗浆糊,罗小胖说:“大晚上的也看不清啊,你明天再来吧。”
孙明玉明白了,不信她是真的,懒得动也是真的。
“你不配做警察!”
罗小胖“诶”了一声,说:“你们这种所谓的进步青年我可见多了,神神叨叨的,再吵我就把你关起来,大半夜的发什么疯,明天你再敢来捣乱我直接把你扣下。”
孙明玉用力“呸”了他一口,立刻拔腿跑了。
气得罗小胖追了出来骂人。
等他回到桌前,这云吞皮是彻底跟热汤糊在了一起。
孙明玉窝了一肚子气,大骂蛀虫,可如今有命案不能报警还能怎么办?
等天亮了再约同学一起上山?
可他们一群学生去了,回头还是得来警局。
就刚才那死胖子的态度,怕是没戏,还得把他们抓起来。
还是得先弄明白那大宅里的棺木和尸体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怎么查呢……
她低头沉思,连回家的路都走反了。
途经巷子,她隐约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高谈阔论,笑声朗朗。
舅舅?
左边门缝照出灯火,她推开门往里看,小屋里火光明亮,映出两个人影。
其中一人正是她的舅舅。
莫非这里就是舅舅的朋友家?
她退了一步细看,一个简陋长牌歪歪扭扭贴在墙上,上面写着“正义侦探”四个大字。
侦探?
找人的?
孙明玉双眸一亮,立刻推门进去。
“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