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丑时(七)
孙明玉跑得很快,很快就将身后的人甩开一大截。
但好歹是都下了山,到山脚下就有人不愿意追了,只有一人还在追赶。
他们不用抬头都知道是谁了。
除了龙耀林,谁还会这么拼命。
龙耀林不熟悉山林地势,跑得谨慎,步伐就慢了。但下了山没了障碍,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追上了她。
他一手抓住孙明玉的肩头,怒斥:“你敢戏耍警察!”
孙明玉喘气说:“我哪有戏耍你们,我是学生,要去上课。”
“跟我回警局交代清楚。”
“别拽我。”孙明玉大喊,“我要喊有人耍流氓了!”
龙耀林比摸到刺头还要快地收手。
刚才她抓自己胳膊好几回他怎么就没想着喊耍流氓呢?
孙明玉说:“龙警长,我不是不讲道理,也不是要跑,只是我的老师跟我爸是朋友,下午有他的课,要是我不去,他告诉我爸,我就得扣零花钱,过年的利是也会打折的!这件事影响很大,很重要。”
“……扣你钱就重要了?你一个学生要花什么钱?”
“当然重要,我的钱可是我们小团队日常跑动的资金。”
龙耀林皱眉:“什么小团队?”他一顿,“学生……年轻人……团队……闹运动?”
孙明玉眨眨眼,“闹什么运动,就是吃喝玩乐。”她说,“龙警长,我答应你,等上完课我自己去警局跟你详细说。”
不等他拒绝,她就说:“你要是现在把我抓过去,我就一句话也不说。”
龙耀林冷笑:“你威胁我。”
“没有,我只是在讲道理。”
“……”你看看你是在讲道理吗?!龙耀林说,“名字,住处。”
“孙明玉,住哪不能说。”
“……”
“我会去的!”
孙明玉急着回学校,一转眼人又跑了。龙耀林没有再追,他好赖还是能判断出她说的是真还是假,像这样的年轻学生,追着问她也不会说。
一会警员们追了过来,问他安排。
龙耀林说:“三个人一组,分三批上山继续找那大宅,记得做好沿途标记。其余的人跟我回警局查查,最近报案失踪的人有多少。”
顿时有人抱怨说:“这有可能是她在说谎啊。”
龙耀林瞥了他们一眼,几人立刻大声起来,“是!龙哥!”
“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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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热,不及山中晚风清凉。
这城里的天气宋正义很清楚,所以开了门窗不是为了让房间变凉,当然——“啪”,也不是为了喂蚊子。
他倚在窗前朝下看,时而挠挠脸上手上被蚊子咬的包。
那里正对着棺材铺子的后门。
子时都过了,那后门才轻轻打开了一条缝,随后四个人小心将一口黑漆棺木抬出。
许是铺子小人手不足,连掌柜都来做苦力了。
宋正义待他们将棺木抬上牛车,驶远了一些,才下楼跟了上去。
牛马走得又稳又慢,宋正义用两条腿都能跟上。
方向的确是观音山。
他放心了一点。
但走到小岔路,牛车却不是往山上走,而是拐向另一边。
直到牛车停了下来,掌柜小二才将棺木运下。
随后就走了,也不等接货的人,仿佛上次就是这么做的。
夜空寂静,昏黑不清,宋正义从远处快步走了过来,吹开火折子举手抬头,眼前赫然是一座破损的寺庙。
庙里泥身石像已是破败不堪,蹿出七横八竖的稻草,悬挂神像身前。
它们怒目圆瞪,似在直勾勾盯着地上的不速之客。
那口黑棺便摆在里面,更显可怕。
宋正义收回视线,要想从棺木着手大宅线索,是行不通了。
真是鬼宅不成。
鬼不鬼宅他不知道,但城里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就是鬼宅。
他不嘴碎,可上山的一众警察,以及路人却难免不提。
谣言总比真相传播得快,版本越传越邪乎。
开始是狐妖和书生的艳说,后来变成狐妖索命,再后来是闹鬼有冤情,最后不知谁提了一句“该不会是饕餮重出人间了吧”。
一句话让茶楼众人当即噎住。
年长者已是骇然,“不会吧……饕餮当年不是已经死了吗?他都烧死在山上了啊。”
“谁知道呢?当年山上那么多尸体,有些都认不出了,全当做无辜百姓和衙门的人埋了,饕餮在不在里头谁也不知道。”
“如果真是饕餮……我们又得提心吊胆了啊……”
“近来也没听说有很多人失踪吧?”
“有!”
一人说有,全部人都放下了茶杯,又是阵阵惊呼。
“有?”
“我做生意的同僚,说来寻我,结果下了船就没了音讯,连他的仆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这一说我想起来了,我表姑一家来广州,刚进城吃个饭,表妹去洗个手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还有最近歌舞厅那事,不也说丢人了……”
几人信誓旦旦说着身边失踪的人,大伙越发觉得是饕餮又出现了,一时人心惶惶。
角落处,满琳琅品着茶楼力荐最好的茶叶,她抿了抿,只觉舌尖发涩,“真难喝。”
她拿起小洋伞,在一众沉迷“饕餮传说”的人群中走过,唇角轻抿,更显唇薄。
秦妈妈放下钱随她出去,说:“主人我们去哪里?”
“瞎走走,去买点来路货①。”
要买来路货,那去百货商场是最齐全的。
两人上了黄包车,车夫便问她们去哪,说了地方,车夫就动身了,还笑说:“天黑了就赶紧回去,有饕餮会吃人的。”
满琳琅问:“你这么年轻也知道饕餮?”
车夫说:“广州城里谁不知道,我小时候不听话,我阿嫲就是用饕餮来吓唬我的。”
满琳琅笑笑:“对,我也被吓过。”
“所以天黑了就回吧。”
“谢谢。”
到了大新公司,迎面便是一幢高耸大楼,无数窗口房间并列排在珠江岸边,往来热闹,人声鼎沸。
几乎都是大包小包提了出来。
像菜市场那样,仿佛里面的东西都是白菜价。
今日有商会,满琳琅看见了许多辆新式小汽车,还有恭敬等候在车旁的人。
临近中午,已有人慢步走出,说说笑笑。
她轻抬伞面,便见了几个“熟面孔”。
说熟,对方也不认得她。但她早窥探过他们的模样和名字,以及底细。
那被簇拥而出的人,走在前面的几位,都是城里数一数二的人物。
商会会长长孙安,年58,经营古玩和舶来品,行事仗义,德高望重。
商会副会长顾修德,年60,经营茶叶和药材,精明擅经营。
商场小股东和城里最大棺材铺掌柜易奉崇,年62,薄情冷血,自私商人。
警局局长陈知理,年48,位高权重,好攀高枝。
旁的都是大商人,满琳琅都认得。
还有一个,船运高管孙展天,年50,孙明玉的父亲。
他们由大门而出,顾客自觉退到一边,等他们过去了,才继续往商场走。
满琳琅回头看着那一群富商,目光玩味。
待送了会长上车,几人又陆续去自己车上。易奉崇还没上去,就被副会长顾修德喊住了。
“易老板等等。”
易奉崇转身问:“顾老板有事?”
当年他为了能暗中顾及自己的生意,与顾修德竞选副会长却惨败,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对顾修德并不客气。
顾修德客气说:“今日有个谣传在百姓口里传了开来,是观音山冤鬼索命的事。”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正是跟易老板有关系。”顾修德说,“传闻那大宅里的二十七口黑漆棺木,是从您的长宁铺里出来的。”
易奉崇瞪眼,“一派胡言!这不是要毁我名声?”
“所以同为商会的人,我知道易老板不关心民间小事,故而提一个醒,免得被人利用了,坏了名声。”
虽然易奉崇对他有怨,但顾修德在商界是出了名的厚忠之人,这点无可置疑。他知他好心提醒,便道了谢。
刚上车就对司机说:“找找是谁在造谣这件事,再查查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尤其是细细查查同行,怕不是来抢生意的。”
“是,老板。”
眼见那一群商人各自乘车离去,在看见易奉崇听了几句话后就气冲冲上车,站在台阶上的满琳琅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安心进去买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