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秋到清风苑送药,是在亥时一刻,离开时已过子时。云倾目送他的身影在月华中远去,向柔云道:“感觉如何?”
柔云叹息道:“婢子虽只是站在一旁,也觉得如此相托,令人唯恐有负,实在不忍拒却。”
“我为什么要拒绝。”云倾淡淡说道,“他如此在意唐斐,我将唐斐抓在手里,就能牵动他,进而影响我师兄,送上门来的好事为何不要?再说唐斐又不是废物,会用毒、懂医理,修理修理还能打架,不就是让他借用我云堡的那道温泉么。”
柔云口中应是,心里却清楚,云倾所说的温泉名为流萤海,乃是山中地热所成,周围颇多奇花异草,实是一处钟苍山灵气的所在,滋养经脉尤有奇效。云倾的父亲云冉当年武功尽失,就曾借助流萤海之水治疗,虽不能尽复旧观,也是大有裨益。云堡对温泉的存在秘而不宣,云倾更是极为看重,平日里根本不准旁人靠近,想不到却应允了唐秋。
她想起今晚见过的唐斐,虽然受伤被擒,十分狼狈,身上却有种挺秀峭拔的英气,受挫之下,愈发令人动心,真看不出他若再不医治,只余下一两年的寿命。
她正想着,云倾又道:“舞柳品评唐秋,给了一个绝字,今日一见,有多绝暂时没领教,不过倒也有八字评语。”
“哪八个字?”柔云大为好奇。
“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啊。”云倾笑道,“我师兄最受不了这种类型,难怪当初死不放手。”
话音未落,外面远远地似有细微响动,像是夜鸟投林。柔云呛了口气,“堡主说笑了,该不是因为唐公子刚才对您说了那番话,您才拿这个报复吧。幸好左庄主听不见。”
“我也不确定他是否听得见,多半是懒得听罢,。”云倾悠悠说道,“在金陵左家庄的地盘上,倘若还有什么情况是他想知道却不得而知的,也就当不了这天下第一庄的庄主了。”
他将话题转到左回风身上,实是由于不想提起唐秋的劝告。唐公子送了几张药方,一一讲明用法,而后对他说道:“在下生平也曾见过不少人,其中不乏出类拔萃的名门之后,但从未有谁的风神气度、武功行止,能如云堡主般令人寻不出半点瑕疵。只是以天道而言,水满则溢,月满盈亏,人吃五谷杂粮,经四季寒暑,历喜乐悲忧,原本就不可能完美。疼痛时想呼痛,伤心时会流泪,都是人之常情。云兄若是将弦绷得太紧,对自己太过苛求,难免损伤。以我所见,凡事顺其自然,既不强求,也不强行压抑,或许结果反而更好。”
他吐属雅致,确是好意相劝,然而话中的意思若是说白了,大可理解为:奉劝云堡主平日别太端着,你只是个普通人,还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比较不会憋出病来。
云倾想想自己这些年似乎果然如此,顿感气闷。须知他又不是故意的,好歹比唐秋年长,结果人家诊过脉后,连自己早年受过的旧伤都如数家珍,委婉准确地教育了一通,让他颇有被戳中要害之感,只好装作没听见。
他回想着适才的对话,感到身上渐有烧灼之意,想是拔毒后热度上来了,于是吩咐取唐秋给的药煎一服,喝过好睡觉。
云堡出行,自家带着药炉和炭火,柔云把煎好的苦药端给云倾,有些忧虑,“唐公子方才说,堡主身上的旧伤若是有一天发作出来就糟了,虽则给了药方,可此事到底难测,要是能留在金陵三个月,请他帮着去掉病根就好了,如今可怎么办?”
云倾瞪了她一眼。柔云人如其名,性情温柔,见了唐秋统共才两三个时辰,心思就被带了过去,想的都是怎么管自己这个堡主。他冷冰冰地说道:“不是也给唐斐开了调理药方么,待回到云堡,先拿他试试,看效果如何再说。”
* * * *
次日清晨,云倾告辞。唐门暗器岂是易与,他服药后仍旧烧了半夜,到早上才略有好转,勉强喝了半碗粥,穿戴停当,辰时启程。
左大庄主送到庄门外,见他带好帷帽准备上车,又丢过来一个药囊,板着脸道:“小秋给你配的,方子和用法都写在里面,自己看去。他夜里睡得太少,我让他补眠,就不送你了。”
云倾把药囊收好,由于发烧的缘故,还有些头昏眼胀,眼见左庄主面带不悦,也不知他是在为昨晚发生的哪一件事生气。唐斐被唐秋一杯药茶灌得早上醒不过来,云堡特地匀出了一辆马车,将人直接抬进去接着睡。
云倾笑道:“左师兄,今次帮你带走了一个祸害,你不感谢我么?”
“还不是你带来的。”左回风没好气地挥了挥手,“快滚快滚,小心别让他半路跑了。带回你的云堡,拘个三年五载、十年八年,莫要再放出来惹事祸害别人!”
云倾默默地想,他与唐斐真的不熟,唐秋和左回风怎么都打算推到自己身上,给他这个伤势未愈的病人增添心理负担?想想唐斐曾经的事迹,将此人带到云堡,还真是任重而道远。
他点点头算是作别,转身登上马车,心思已逐渐转到回去苍山后要应对的事情上。
唐斐是在一片辚辚的车声中醒过来的。张开眼睛,最先看到的是马车顶篷上的云彩纹样。他慢慢坐起身,车厢十分宽敞,只有自己一个人,头下面枕着一只青布行囊。
回想昨夜种种,也明白必定是已跟着云倾一行人离开了,正距离金陵渐行渐远。
他略略移动身体,发觉已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青布衣衫,质料柔软,很适合旅途穿着;身上的大小新旧伤口,包括昨晚的肩伤在内,都被重新上药、细致地包扎过,到处都有上好药膏带来的沁凉之意,清爽而熨贴。
再伸手到怀里摸索一下,进入左家庄时身边携带的东西都还了回来,只有从云倾手臂上取出的那枚毒蒺藜不在其中,该是被唐秋收走了。他的手指顿了一下,指尖触到了一件陌生的物事,是只荷包。
唐斐安静地躺了片刻,才将它拿出来。这是一个素青缎面的荷包,做工精致,里面装有一只白玉琢成的药瓶。
启开瓶盖,一股清凉的药气飘出,沁入心脾,仅一呼吸间就令人心神清爽,玉瓶里装着指头大小的雪白药丸,一共四颗。
唐斐怔住了,有些不敢置信地将玉瓶凑近鼻端闻了闻,确认自己没有弄错。他认得这种药丸,名为雪莲寒芝丸,所用主药自然是雪莲与寒芝,辅以十余味珍稀药材配制而成。因为灵药难得,即使在蜀中唐门也是多年未见了。其中的雪莲一味,以产自天山绝顶为最佳,虽然罕有,还不是完全找不到;但要得到寒芝却是难上加难,芝草本就极少出现在寒冷冰雪之地,寒芝又需百年以上方能入药,色呈雪白者为上品,成药后色泽微黄,而半透明的寒芝则是极品,制成药丸后才是雪白的。
此药可说是调理内伤的圣药,对经脉损伤尤有灵效。一般习武之人若是在练功时遇到心魔,只消服用一颗,心火自清,八脉畅达,再无走火入魔之虞。
唐斐仅在年少时见过一次雪莲寒芝丸,是淡黄色的,已可称千金难求,而现在,唐秋居然一次给了四颗雪白的极品。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把药瓶重新封好,收回怀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的内力是被唐秋废去的。多年修习毁于一旦,但他并不感到怨恨。因为当时的唐秋也被自己逼到了极限,才会用出近乎禁忌的剧毒,甚至想同归于尽。
那之后,虽然服用了解药,他的经脉却已被毒性烧灼得七扭八歪,若是肉眼能见,必定残破枯萎得不成样子。从此莫要说运功行气,连气血都受到阻滞,无法如正常人般顺畅。近些日子,身体隐隐有衰竭之感,他找了些药吃,但也知道不过是聊胜于无,敷衍自己而已,内心实是心灰意懒,反正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活着之于死了也不过是聊胜于无。
可是唐秋一次给了这么多灵药,是在想什么呢?即使左家庄人脉再广,要凑齐一副雪莲寒芝丸的药材,特别是极品寒芝,也需要极大的机缘与心力。
唐秋该是想帮自己治疗经脉,不会有其他目的了。不管能否恢复武功,他希望自己活下去。
一直都是这样,唐秋总会不声不响,竭尽全力,左右他的命运,还觉得是为他好。在很长时间里,唐斐最恨的就是对方那种无声的心意与付出,觉得唐秋居高临下,自以为是,因此总想在他努力得筋疲力尽时从背后给予狠狠的一击,让他明白在两个人之间,谁才是能决定命运的那一个。
他是这么想的,也这样做了不止一次。可到了最后,他发现其实每次都是自己在不停地倚赖唐秋,每逢遇到过不去的难关、濒临生死的绝境,他就会不受控制地想要见到唐秋,近乎本能地渴求那份关怀回护,这一回也不例外。
只是他忘了,唐秋也是会累的,会疲倦痛苦到宁可死去,也不愿再扯上任何关系。
失去内力一年多,处处皆是困境,头脑反而清明了不少,许多长期纠缠的欲望和挣扎渐渐平息,许是因为心底深处,已经明白那些野心抱负再也没有可能实现了。
他静静地躺着,怀里的荷包本应是没有温度的,但此刻他感到它很温暖,他永远抗拒不了这种温暖。
行进中的车身一顿,停了下来,跟着车门开了,上来一个婢女打扮的少女,应是云堡的人来看看他醒了没有。
唐斐不习惯在外人面前躺卧,当即坐起身,漠然打量来人。
眼前少女大约十七八岁年纪,鹅蛋脸,剪水双瞳,身形窈窕,见到唐斐就福了一礼,很是娴静:“唐先生醒了,奴婢名唤柔云,奉堡主之命来服侍,此去路途尚远,您有事时,尽管吩咐。”
她虽非十分人材的美女,但声音清柔动听,令人闻之心生好感。
唐斐自江湖出道以来,听过的称呼不少,好听的有少侠、掌门、公子,难听的则是魔头、狂徒、恶人,但文质彬彬如先生却是头一遭,唇角不由抽了抽,“现在是什么时辰,为什么停下来不走了?”
柔云柔声答道:“正是巳时,走了一个时辰了,堡主吩咐休息片刻再接着赶路。先生早上还没吃过东西,奴婢带了点心茶水,您可要用些?”说着,从车壁的格子中取出一只用棉套包裹住的食盒,以及茶壶茶盏。
她打开盒盖,里面的小笼包还冒着热气,应是从左家庄带出来的。
唐斐摇了摇头,他心绪尚在起伏,并没什么食欲。柔云又倒了一盏茶,双手奉过来,“您刚醒,喝口茶定定心也好。”
唐斐接过喝了一口,见茶水清香,还是热的,淡淡说道:“请姑娘得空时代为转告云堡主一声,唐斐一向风餐露宿惯了,并不需要特别关照,无需服侍,更当不起云堡四婢沿途端茶倒水。”
柔云微微一惊:“唐先生也曾听说过我云堡的事?”
“云堡在北方威名赫赫,自然有些传闻。我所知虽称不上详细,但云堡主身边四婢四卫,外有八翼,还是有所耳闻的。”唐斐冷冷道,“云保四婢,柔云,俏云,婷云,倩云,各有所长,皆是自小跟随,掌理云堡内务,不想今日得见其一。”
柔云笑盈盈道:“哪有那么好,既为婢女,端茶倒水、做饭扫地原是应当。唐先生身上还有伤,柔云不过是做些本分之事。若是被先生嫌弃赶回去,可就大大没脸了。”
唐斐见她举止得宜,言语婉约,心里更戒备了几分。他本不是易亲近之人,这时索性不再说话,心中暗想自己现下身无长物,落魄如丧家之犬,柔云是云堡四婢之首,云倾派她来看守,未免太过高看了。
这时外面一声甩鞭的脆响,马车又走了起来。车上的两人都微晃了一下,唐斐才留意到手肘下面是方才枕着的行囊。他原本随身只有几件衣物和一些散岁银子,潜入左家庄前放在一家小客栈里,如今当然不可能回去取,这个青布包袱应是唐秋让人准备的。
他不想在外人面前打开,柔云看出他不愿被打扰,说道:“唐先生,还得走一个时辰才能到下一处市镇,您再歇息一会儿,婢子就在前面车上,只需招呼一声就来。”随即开启车门离去。她脚步轻盈,于行进中上下车丝毫不乱,显然有功夫在身。
唐斐拨开一边车帘,车队正行走在官道上,两边是成片碧绿的田野和葱葱郁郁的树木,本是极寻常的景致,他却禁不住有些怅惘。出了一会儿神才打开行囊。
与所料差不多,两套衣衫,两双鞋袜,外衣只有七成新,但熨得洁净平整,内衣和鞋袜都是新的。最下面压着一只鼓鼓的钱袋,入手颇为沉重,他往里面扫了一眼,忽而一呆,伸手进去抓了一小把,果然都是些打造精致的银锞子、金豆子,每颗都是两三钱重,有的铸成梅花形,牡丹形,还有的刻着增福向学之类的吉祥字样,金银交映,看着很是可爱,却是那种过年或见面时赏孩子或下人的东西。唐斐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唐秋平日里大概很少需要亲自拿银两买东西,手边只有这些随手用来赏人的小玩意,于是昨夜匆忙中,就一股脑放进了给他的包袱。
中午时分,车队在一座镇上找了家酒馆打尖,柔云来叫唐斐下车时,见到那位秀拔冷漠的年轻男子靠在车壁上,不知在想什么,脸上的神情竟很温柔。她出声招呼,唐斐淡淡应了一声,起身下了车,不知是不是错觉,柔云觉得他的眼眶有点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