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唐斐发觉预定一早出发的车队并没有动身。隔着窗棂,护卫从人仍然很有秩序地各司其职,但在他们的表情与行动间,似乎多了一些忧虑不安的东西。
莫非是云倾的病情有变?一时间,唐斐也只能想到这个原因了。
店伙送来早餐,他随意吃了几口就走出房门,四下不见柔云的身影,也没人来管他。
他猜想得并没有错,一夜无话之后,到了卯时该起身的时辰,随侍的两名侍女发现堡主昏昏沉沉,浑身发烫,怎么也叫不醒,慌得急忙去报知柔云。
此刻,柔云与护卫首领云桐正在商议如何是好。已经派人用最快速度请来一位大夫,但云倾不是普通的病症,那位老大夫又是皱眉又是沉吟,好一会儿才说应是风邪入体,开出一张寻常的驱寒退热药方,怎么看都不像是能管用。
目前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兼程返回左家庄请唐秋医治,再有,就是找唐斐了。
前一个法子较为稳妥,从此地加紧赶回金陵最多一个昼夜,只要找到唐公子,堡主当可平安无恙。但是如此一来,行程就彻底耽搁了,势必无法在下月十五前回到苍山。事关云堡安危,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云倾必然大怒责怪,怕是连养病也不能安心。
而去请唐斐,这位唐前掌门一贯冷着脸不理人,明显地性情莫测、喜怒无常,似乎天然带着三分生人勿进的敌意,虽是唐秋推荐的,但是肯不肯出手,会不会尽力都是问题,将病重的堡主托付他医治真的能行吗?
两人一时彷徨无计,当然,还有一个选择,就是等云倾醒来再拿主意,但是万一延误了医治怎么办?最后还是决定先试着找唐斐,再怎样说,其中还有唐秋的情面在,唐斐也不能太不守江湖规矩,想来最多是不答应,总不至于反过来加害。
请人的差事自然落到了柔云头上,唐斐的客房是空的,她寻了一圈,才看到身着蓝色长衣的年轻男子正背负双手,在后院闲闲地踱步,与从人们焦急又匆忙的状态形成明显对比,不禁有些气恼。但是不管前情后事如何,现在是云堡有求于人,她只得上前敛衽为礼,道明来意。
唐斐倒没有之前担心的那样倨傲,站定了听她说完,才淡淡问道:“请我看诊,是云堡主的意思?”
“不是的。”柔云摇头,“堡主昏睡不醒,是婢子自作主张。”
她也不知道如是说会不会惹对方不快,又急急补充道:“堡主说只是小恙,本以为不打紧,故不欲劳烦唐先生,谁知……待到好转,必定十分感谢。”
“他说不打紧?”唐斐朝她瞥了一眼,神色略显古怪。昨晚就已察觉,云倾的眉心有一丝若隐若现的黑气,毒性使然,两日来怕是不会好过。瞧不出,这位贵重高雅的云堡主还挺能强撑。
“你们胆子倒是不小,”他再问道,“就不怕将你家堡主交到我手上,有个三长两短?”
此语恰恰点中心事,柔云抬头,看见面前青年线条冷漠的脸上,有一抹不加掩饰的玩味。她很想说,我们当然知道唐秋公子比您老人家好说话十倍,可靠一百倍,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能有什么办法?
腹诽归腹诽,真话却是万万不能出口的,她反应极快,顿了一下便轻声答道:“请唐先生做客卿,是堡主亲口决定。公子用人不疑,信任先生,婢子这些做下属的又何须多虑?”
瞬间,她感到了来自对面的审视,如同要刺透内心般锐利而充满压迫,丝毫不像一个武功全失、无处可去的人所能造成。
“云公子倒是很会挑选侍女。”短暂的静寂过后,唐斐才若有所思地说道,“唐门的绝品毒蒺藜有个别称,叫做碧落遗珠,有能力根除毒性的人,世上不超过一掌之数,你家堡主运气不坏。”
他转过身:“若非死要面子,这几日也就用不着白捱着受活罪了。”
柔云一怔,看着蓝衣身影朝堡主的居处走去,才反应过来他是答应了,急忙跟上去。
天字号小院本就在后院深处,离两人站定交谈的地点没有多远,回想方才对话,她忽而有种异样的感觉,难道这个人其实一开始就是准备守诺为堡主看诊的,只是同样有着顾虑又要面子,才一直端着架子?也或许,表现乖戾不过是性格使然,并不是故意难为?
如果唐斐听见了柔云的心理活动,一定会嗤之以鼻。他没兴致欺负一个姑娘家,但可真不是什么好人,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目的明确、仔细计算过的,前提是云堡值得他算计。譬如,在云倾病情加重,下属乱做一团时施以援手,才能最大程度地赢得人情和地位,为在苍山常驻疗伤做好铺垫。毕竟到了那时候,他需要仰仗云堡上下的地方还多得是。
唐斐觉得自己将时机掌握得很恰当,但是当他看到云倾时,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昨晚还只是若有若无的一丝黑气,此刻却已经扩大蔓延,云倾闭着眼睛,额头烧得滚烫,脸庞和嘴唇都是不见血色的苍白。
再怎样也是经过唐秋精心治疗,没理由情况忽转严重。他拉过一只手搭脉,片刻后换成另一只,面色便有些不善:“先前交代得清楚,七日内切忌运功调息,忌妄动真气,这是怎么回事,谁准他乱来的?”
柔云和一同跟进来的云桐对视了一眼,均是茫然,柔云道:“公子几天来并未打坐调息。”
她望一眼昨晚轮值随侍的婢女,两个少女一起摇头,证实确无此事。
唐斐也懒得再问,脉象明明白白就是病人曾动用内息,导致余毒入侵脏腑,引起了高烧,虽然程度不是很严重,但清除起来却免不了多费周折。
“寻一套大夫用的针石用具来,还有艾条和烈酒。”他吩咐道,心里不无后悔,早知道才隔一夜也能出岔子,还不如昨晚就出手。这位云堡主言谈举止看似正常,实则很有点作死的潜质,能平安活到现在实属不易。
他并不知道云倾对他也有基本相同的评价,接过唐秋的方子,朝熟悉的笔迹端详片刻,,随即提笔唰唰增减了几位药材。
唐门淬毒暗器名震江湖,主要起因于几种威名赫赫的剧毒,其中效果最猛烈的,甚至能顷刻间令伤处出现碗口大的溃烂,附近皮肤大片紫黑肿胀。但也因为太过狠戾霸道,百余年前曾引起武林众怒,群起而攻之。各家门派子弟多有丧生于剧毒暗器之下,但唐门也因此损伤惨重,声名最盛最有天赋的高手几乎全被诛杀,一些珍贵的配方和手法也随之失传。此后唐门汲取教训,暗器照用不误,不断推陈出新,但若没有特殊原因,那些当场毙命或是无药可解的毒却用得少了,留出回旋余地,甚至只要不是生死过节,花费一笔重金就能直接从某些渠道买到解药。至于绝品暗器如七十二瓣毒蒺藜,配得上享用的至少也得是一派之长、武林巨擘,效果自然是加倍地难缠持久,却轻易死不了人,反正除了唐门无人能解,大家慢慢谈条件。
或许他的医术不及唐秋精妙,然而论起对本门至毒的把握却毫不逊色。故此虽觉得麻烦,倒不至应付不了。
一应物品很快送来了。他于是从针具中挑出数十根合用的银针,用烧酒濯洗过,伸手去解云倾的衣襟。
柔云见状,不由得低呼出声:“且慢!”
唐斐动作一顿,淡淡地侧过头:“又有什么事?”
“这个,”他的目光毫无温度,柔云本能地缩了一下,到口的话也变得支支吾吾,“公子他,从来……从来不惯在旁人面前解衣,能不能……”
她自己都觉得十分站不住脚,但云倾出于洁癖和一些其他缘故,确实向来不许从人近身服饰,连她这个跟随最久的侍女都不例外。
“他是女人吗,还怕人看?”果然,唐斐冷笑一声,“都不省人事了还讲什么臭规矩,隔衣认穴,我可不保证不扎出毛病!”
他本就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此刻心中老大不耐,冷冷说道:“既然请我接手,要如何治就是由我说了算。你们两个出去,再出声打扰一个字,就回左家庄找唐秋去!”
云桐和柔云面面相觑,做声不得,衣衫的问题看来没法再坚持,但是要离开房间,留下昏迷的堡主与唐门中人单独相对,又委实放不下心。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很有默契地退到门边,却磨蹭着不走。
唐斐也不理会二人,三拽两扯,将云倾的大部分衣物都除去,重新拈起了一根银针。
而后他目光不易觉察地凝住,遮掩既去,左边锁骨下方半寸之处,现出一朵紫色的鸢尾花。
鸢尾花的图案只比指甲盖略大一点,但无论微卷上扬的花瓣还是鸟羽形状的叶片都异常精致逼真,明明是紫色的,却给人一种燃烧般的昳丽之感。
云堡堡主身上为何会有刺印?莫非,眼前所见就是云倾不愿示于人前的秘密?唐斐挑了挑眉,手上却片刻不停地开始下针,从小指侧的少冲穴起始,而后是腕部的神门,少海、极泉、一路上行,不多时已将手少阴心经走完。
云桐和柔云站在七八步外,但见唐先生的手势忽快忽漫,时而轻灵时而沉稳,时提时按,或拈或转,行针本来动作单调,这一套针法却及是繁复,又似章法井然。两个人看得眼花缭乱,心中喜忧参半。有如此本事,应是能医好堡主,但倘若心怀不轨,自己就算紧盯着也无从防范。
一炷香功夫,手三阴经已经结束,足三阴却有部分穴位在背后。唐斐扳过病人的肩头,准备让他改为侧躺。然而下一瞬,他的动作忽而停顿。
云倾的身体线条相当漂亮,肌肤白皙紧致,犹如光洁的玉石,然而,就在本应堪称完美的脊背上,自左间斜斜向下,横亘着一道明显的刀伤。
疤痕有尺余长,周围的肤色已经变淡,看得出至少是十年前的旧伤了,但边缘凹凸,仍然显出一种触目惊心的狰狞,可以想象受伤之际必定极为惨烈。
* * * *
云倾醒过来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客房屋顶的横梁。空气里弥漫着艾条燃烧后的辛辣气息,他觉得头很晕,喉咙灼痛干渴,但几日来烦恶窒闷的感觉却已大为减轻。
而后他就看见了唐斐,
唐斐依然穿着那身暗蓝色半新不旧的长衣,一脸让人看不惯的冷漠桀然,正在低头一根根地拔针。
细微的刺痛传来,云倾才发觉,原来那些针都扎在自己身上,这里一处那里两根,一时也弄不清数目。
这倒没什么,但要命的是,自己此刻居然仅着一件中衣,如砧板上的鱼一般躺在榻上,完全是,衣不蔽体。
下意识地,他几乎要坐起身,然而才稍微一动,胸口又是一下刺痛,只听唐斐头也不抬地说道:“醒了就躺好,别添乱!”
习惯于掌控局势的云堡主非常非常不适应,但他随即看见唐斐手里那根刚刚从膻中穴取出的银针,自末端到中段,已经有一半变成了黑色。
他只好忍一口气,安静地不再动弹,用余光朝周围望了望,也没见到从人下属的影子。
唐斐好整以暇地取下最后一根银针,瞥见云倾盯着屋顶,一双幽澈的眼瞳里分明写着懊恼和气闷,忽然生出几分恶趣味。
“你的下属只会碍手碍脚,我将他们都打发到外头去了。”他悠然开口说道,“想必,云堡主也不希望什么都被瞧见罢?”
…………
如果不是没什么力气,云倾实在很想打人,特别是瞧见唐斐那微微上挑、似笑非笑的唇角,以及毫不掩饰嘲笑的眼神。
他的相貌于挺秀英气中自带三分冷峭,平日里还是蛮中看的,但是眼下配上这副表情,却格外令人想痛揍一顿。
要不然,等病一好,将这家伙赶走算了,不就是说话不算数么,要不是碍着唐秋,直接给他一剑。
唐斐哪里晓得云堡主已经动了过河拆桥的念头,将针具收拾整理好,又道:“卧床三天,每日三服汤药,我到时再来针灸。”
这是医嘱?云倾怔了怔,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自己不知睡了多久,而一行人马仍然停留在润州。方才是气糊涂了,竟忘记了行程才是头等要事。
“现在是什么时辰?”他猛地坐起身,语气不容置疑,“不行,没时间在途中空耗,必须尽快启程!”
然而话才出口就是一阵昏眩乏力,急忙用手肘撑住才没倒回去,他缓一缓气,有些狼狈地捞起衣衫往身上披。
唐斐如今提不起内力,聚精会神针灸了一个多时辰,也觉疲累,本来打算交代几句便走人,谁知话还没说完就被顶了回来。
难得正经替人治一回病,对方居然不领情,他才生出的一点兴味顿时散了,双手抱臂,冷冷地打量这个不知死活的病号:“我说卧床三天,你是没长耳朵,还是听不懂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