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山势苍茫,比唐斐预想的更为纵横险峻。时值夏末,入目尽是大片的青郁林木,不知是雨水还是山泉汇聚成的溪流从林间潺潺流过,清澈无比。举目眺望,但见远山峰峦起伏,峰顶在日光下折射出晶莹光彩,堆积着皑皑白雪。
他见到山路初时平缓,越往上行越见峭拔,时有巨石横陈兀立,渐渐有了壁立千仞的森严气象,不禁暗暗奇怪,车马行进至此已颇为艰险,再往上走未免太过高绝,苍山云堡总不会建在山巅的雪地里吧。
但众人都毫不迟疑地一径潜行,他也就没有询问,目光却忍不住停留在淙淙的山涧上,崇山广袤深邃,若然无人指点带路,单凭自己想找到那处能够疗愈经脉的泉水,只怕极其渺茫。
一行车马绕过崖壁,眼前忽而换了景象,地势转为平坦,溪水变得更深更宽,依旧清可见底,冲刷过坚硬的山石,头顶青空旷远,这一处山路竟有着原野般的疏阔,令人心怀为之一畅。入目所及,矗立起层叠连绵的建筑屋宇,车道前方是青石砌就的外墙和大片空阔场地,后面是望不到头的落叶松与云杉林,映着远方的雪岭孤峰。
唐斐在心里赞了一声,难怪云堡傲视四方,眼前所见不知历经几代传承经营。如果与唐门相比,唐家堡固然雄踞蜀中,但毕竟地处西南,规模相去不远,却无此孤高睥睨的气势。
云倾从车马上下来,飒飒山风吹拂着他的白衣墨发,竟有种宛若乘风而去的缥缈。
云堡的总管早已带着下属在前门迎候,云倾望见众人脸上俱是欢喜之情,但又隐隐带着忧色,他没有说话,在拥簇下穿过外间空场和门廊,待进了厅堂才道:“楚总管,我不在的时候,堡内情形如何?”
总管楚瀚亭四旬开外,打理云堡大小事务多年,十分稳妥干练,闻声禀道:“回堡主,内外安好,防卫和其他准备已大致安排就绪,缘法大师和秦老门主也已抵达苍山脚下,暂时住在镇上,待七月十五便会到场作证。只是……”
“只是什么?”云倾问道。
楚瀚亭踌躇了一下:“铁剑门那边出了些岔子,戚大侠在途中遇袭受伤,无法前来参加比试,不得不回转彰州去了。他遣两名师弟来报讯,看能否起到一二助力。”
云倾点了点头,他对这个消息并不十分意外,但心里仍是微微一沉。漠北剑客戚玄通是铁剑门数一数二的高手,为人也刚直重义,既然答应了要来,除非发生意外迫不得已,实在没有理由半途折返。
“究竟怎么回事,”他问道,“可弄清了是谁与戚兄为难,伤势要不要紧?”
“属下向铁剑门两位少侠问起,他们一行应是碰到一伙贼子蓄意挑衅,”楚瀚亭道,“伤了戚大侠之人用的是青城派剑法,自称姓宗。”
唐斐走在后面,进门时最后一句话恰恰落入耳中,他朝云倾和楚瀚亭望了一眼,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是一动。
青城剑法,又姓宗,以他对青城派的了解,不由得想到一个人。
此时风尘仆仆的下属从人们已大多散去,各自忙着安置,唐斐却站在厅堂一角,默不作声地倾听楚总管禀告情由。他进入时就发觉,这座前厅是以石料和巨木构建而成,格局比自己见过的其他处所都要轩阔高宏,外墙以大块花岗石为主,内侧则是成片的洁白云石和带有浅灰流水纹理的大理石料砌就,不仅坚固,而且雅致华美。也难怪那个什么鹰鹫帮蠢蠢欲动,无论云堡本身,还是苍山青黛洁净的茂林流水,俯瞰方圆的优越地势,都很容易令人产生觊觎之心。
戚玄通与同门师弟是在一家客栈打尖时,听见隔座几个江湖客高谈阔论,评点各家武林人物,初时不过是漫讲吹牛,还没什么妨碍,不料说了一阵,话题猛地扯道了铁剑门门主李锡宜身上。李锡宜乃是戚玄通等人的授业恩师,听到旁人肆意诋毁,岂有不上前理论的道理,本来惦记着要事在身,不欲多做纠缠,谁知对方恶言相向,气焰嚣张,一来二去便冲撞起来,动上了手。
那一桌上其余人都是稀松平常,只会不住叫骂,煽风点火,唯独一个矮壮敦实的男子伸手甚是高明,上来便伤了一名铁剑门弟子,戚玄通才不得已拔剑相向。
“据宋、方二位少侠讲述,那姓宗的虽然剑法不俗,戚大侠本也不惧,”楚瀚亭道,“但此人是有备而来,嘴里藏了机关,交手之际忽然将口一张,射出一丛梅花针,戚大侠猝不及防中了两根,一时手足软麻,跟着肋下和右肩接连中剑。他们几个急忙上前护持,姓宗的甚是得意,嘿嘿冷笑两声,收起剑趾高气扬而去。”
戚玄通又气又恼,所幸梅花针上只涂了麻药,剑伤也无大碍,但失血不少,短时间内是无法再与人交手了,唯有让两个未受伤的师弟赶来云堡告知情况。
云倾蹙眉,这件事分明是预谋在先,冲着约战而来,看那青城剑士的做派,似乎并不想彻底得罪铁剑门,而是为了阻挠戚玄通赴苍山援手,就不知是什么来路,为何要帮着柳无影对付自己。
“青城派确实有一个姓宗的人物,名叫宗方,按照辈分,如今该是长老了。”思忖间,一旁忽而有话音响起,唐斐已从堂下走到近前,淡淡说道,“听楚总管转述那剑士形貌剑法,伤了漠北剑客的多半便是他了。”
宗方何许人?青城派原掌门宗乾的亲弟弟,根骨上佳、习武奇才,据说造诣更在宗乾之上;然而与武学天赋相反的是他的脑筋,自小便迟钝冥顽不灵光,压根不通常情,遇事又异常地偏执,认准了绝不更改,俗称一根筋。若非缺陷太明显,掌门之位很可能不会落到宗乾头上。青城派出了这么个怪才也甚头痛,隐然成为川蜀武林的一患,横冲直撞又不分青红皂白,谁不慎惹到他都是倒霉。
唐斐虽然语气平淡,内心却不似表现出的那样漫不在意,实际上,最近两年,宗方更成了他的麻烦。宗乾死在峨眉金顶,宗方当时正因为失手把一名本门尊长打成重伤,被罚在青城山崖洞中思过,闻讯后认定了害死自家兄长的祸首乃是唐门的唐斐。若不是唐斐挑起了三派争斗,如何会有金顶比武;如果不是唐斐在比武时刺了宗乾一剑,使得宗掌门负伤,何至于在爆炸中不能及时脱身,以致殒命当场?应该说,这般推断虽然简单粗暴,但还真不曾错冤好人。
故而宗方一年多前就离了青城,满江湖地寻找唐斐,要为兄长讨还命债。唐前掌门之所以过着隐姓埋名又到处藏身的日子,相当一部分原因就是拜这位仇家所赐,只不清楚,宗方为何又牵扯到云堡和万花谷的恩怨里,会不会和自己有关?
这些前情他目前可不能告诉云倾,只挑了一些与自己无关的情况说出,又问道:“戚玄通来不了,云堡主三日后可有把握?”
云倾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间并无幸灾乐祸之意,淡淡道:“我既然已经痊愈,自然应付得了,唐先生不必挂虑。”
他的心思都在即将到来的决战上,让楚瀚亭给唐斐安排住处,又吩咐半个时辰后请铁剑门两位少侠厅中相见,就准备回居所更衣。
唐斐站在原地,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复又说道:“将梅花针藏在口中,据我所知,青城派并无这等偷袭法门。云堡主或许剑法了得,但未必防得住敌手诸般暗箭。既然要同铁剑门弟子计议,我也在旁边听一听如何?”
楚瀚亭先前接到传信,说堡主新任用了一位客卿,是唐门中人。云堡以往可是没有请过什么客卿的,他原本不甚在意,此刻见这唐客卿年纪轻轻,言谈举止全无身为下属的自觉,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云倾心想,唐斐要在云堡安身疗伤,当然担心自己万一落败,横生变数。然而一个内力全失的人治病看诊还可以,轮到比武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他已走到门边,懒得多言,头也不回说道:“你想来便来吧。”
* * * *
铁剑门弟子是七月初九到的,在云堡已住了数日,两人一个名叫宋池,一个叫方应扬,都是二十来岁,英气勃勃。叙礼后宾主落座,说起途中经历,方应扬忿忿道:“那姓宗的矮墩子看似一脸木楞,连说话都口齿不清,谁知是嘴里藏着花巧,若不是他使出卑鄙伎俩,以戚师兄的能为怎会着了道?这笔账日后非得向青城派讨个说法不可!”又道,“另外几个鼠辈,虽说故意改了腔调,叫骂时却露出沧州口音,当我们听不出来么?万花谷鬼鬼祟祟,尽用些不入流手段,无怪云堡主忍无可忍!”
宋池年岁居长,性格较为持重,见师弟言语有些冒失,恐怕在云倾面前失了礼数,用眼神示意少说几句,又抱拳道:“云堡主,戚师兄未能如期赴约,我铁剑门甚是愧疚。在下与师弟剑法虽比不得师兄,也愿听凭差遣,以尽绵薄,就不知今遭比武是什么章程,可有用得上我二人之处?”
云倾沉吟了一下,宋池和方应扬都是近一两年才在江湖中崭露头角,被称为铁剑门后起之秀,尽管还不清楚实力,但他们主动提出代戚玄通出手,总是一片好意。
“依照武林规矩,时间地点是我决定,如何比法由对方来提。”他说道,“柳无影提出单打独斗,由云堡出三人,万花谷联合鹰鹫帮出三人。当然,我和他本人必须在内。”
方应扬道:“也就是比三场,先赢两场为胜了?”
云倾微微摇头:“不,是采用守擂的比法,需要将另一方三人全部打败方为胜出。”
宋池和方应扬对视了一眼,彼此目光里都有几分意外。所谓守擂,指的是双方各派一人上场交手,分出胜负后,获胜之人留在场中,与落败一方派出的下一个对手继续比试,如此反复,直到其中一方无以为继。这般实际上就是车轮战,相比三场两胜的比法更为复杂激烈,武林中除非纠葛极深,很少会用到。
戚玄通带几个师弟同行,主要是为了给云堡壮声势,也让他们增长些见识阅历,并未提及内中细节。
宋池道:“闻说云堡主约战是为了与万花谷了却夙愿,鹰鹫帮也从中掺一脚,企图浑水摸鱼,捞取好处,在下冒昧相问,不知取胜如何,败又如何?”
云倾也无意隐瞒,反正说与不说,到了七月十五众人都会知晓,坦然道:“苍山北麓的林谷是云堡的产业,鹰鹫帮要趁机夺取也不是不行,但如果他们输了,赭石必须回千叶万壑门领受责罚,鹰鹫帮十年内不得踏入苍山地界一步。至于柳无影……”他顿了一下,“宿仇难解,也不必谈什么条件,但凡长剑在手,想来总能有个了断。”
铁剑门弟子都是心头一凛,云倾虽然说得含蓄,但分辨话意,显然不可能善了。
宋池不由生出一丝懊悔,适才将话说得太满,戚师兄与云堡主交情深笃,愿意拔剑相助是一回事,自己和师弟不过是来报讯,若早知干系如此重大,又何必赶着蹚进这趟浑水。
云倾见二人神色凝重,淡淡一笑:“两位少侠勿需挂怀,这是云堡要面对的外敌,自当全力以赴。你们远来是客,若有兴致不妨旁观掠阵,云某已极感承情。”
于他看来,比武场上刀剑无眼,参与其中风险极大,戚玄通剑法精湛尚可应对,换成缺少经验的年轻剑客,恐怕帮不上多少忙还徒受伤损,宁可己方少一个人便是。
宋池心下一松,正待顺势客套两句“适逢其会,敢不尽力”,旁侧忽然传来一声嗤笑:“问来问去,问个底掉,到头来压根不敢动真格,缩头躲一边去了。今日可真见识了铁剑门的风范。”
宋池和方应扬转头看时,说话的是个身着半旧蓝色长衣的年轻男子,相貌挺秀,眉峰斜挑,神态颇为不屑。
方应扬怒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出言不逊?”他进来时虽见到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子不远不近坐在下首,但只顾着与云倾交谈,未曾多加注意。
“我说的有错么?”唐斐方才一言不发听得仔细,冷笑道,“戚玄通身为铁剑门首徒,既然答应了到场相助,理应一诺千金,临时不来是不是失约?你二人代表铁剑门出外行走,不肯帮忙应战也就罢了,然而那个宗方才算计了你们师兄,过几日多半还要跳出来替万花谷比武,我看你们空自骂得起劲,实则却只想躲在一边观望,等着云堡出头解决,连自己拔剑找回场子都不敢,不是畏首畏尾是什么?”说着,语带嘲讽,“都说铁剑门纵横黄河以北,风骨铮然,如今一见也不过尔尔,凡夫俗子,趋利避害而已。”
宋池大怒,但不管大师兄戚玄通出于什么缘故,没能践约总是事实,事关师门颜面,想来想去竟找不出理由反驳。
方应扬年轻气盛,更是按捺不住火气,脸涨得通红:“我们受戚师兄之托而来,何曾说过袖手旁观?那青城宵小不露头则已,否则定要狠狠教训!你到底是什么人,莫非也要下场?”
他见唐斐身形修拔,虽只闲闲而坐,仍带着一股无形锐气,一时倒也不敢小觑。
唐斐笑了笑,拱手说道:“在下一介客卿,不谙武功有心无力,唯有祝少侠马到成功。”
云倾:“……”,他也瞧见了唐斐刚才的表情,形状完美但略显锐利的嘴唇线条微微向下一撇,简直将冷诮二字写在脸上,也难怪方应扬气得七窍生烟。原来,唐斐在自己面前居然还算收敛客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