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柳无影在君山设陷伏击云氏族人,因为冲突激烈、情形惨烈,也曾闹得满川风雨,在江湖中轰传一时,但云堡极力降低影响,尤其是封锁有关云倾的消息,加上一些以讹传讹、一听就假的谣言,真正的内情反而少有人知。江湖中每天都在发生新的争斗,时日一长,也就逐渐无人关注。而今听了白药的话,群雄中消息灵通的记起旧事,再对应千叶万壑门这些年历经的变乱,赭石叛离师门又被云堡擒住送还,大都有恍然之感,原来两家门派还有这么一段牵扯。以白药的身份,纵使缄口不言也不至说谎,更显出范逐风搬弄是非,如跳梁小丑。
范近泽脸色难看,但众目睽睽下,确实是自己儿子口贱惹祸,七巧阁并不占理,只得忍一口气,命下属赶紧将范二少从台上拖回来,免得继续生事丢人。
云倾冷冷地望了范逐风一眼,考虑到此刻追究不放会令白门主为难,他决定先将这笔账记下,迟几日再算,因此压住怒气坐了下来。至于接下来的混合演练,他虽然有心相助千叶万壑门一些,但毕竟不是毛头小子,既然范逐风不敢上台应战,自己也没必要轻易涉险。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捉住他的手捏了捏,又缩回去。是唐斐,云倾:“……”这莫非是唐客卿安抚人的方式?他略感无语,情绪却似乎好了那么一点点。
千叶万壑门很快指定了二弟子侯传薪作为己方的配合人选,七巧阁也不再有异议,于是比试继续进行。
曲弘从师弟手中接过一张七星连珠弩架在肩上,王如非与孟柯在平台边铺好踏板,推出一辆安有轮子的木椅,群雄顿时精神一振,全神贯注准备观战。唐斐瞧着颜伯流背负双手,施施然登上平台,不知为何,心里总有种怪异的感觉。
范逐风轻佻浮浪,他与云倾一样,并未将其放在眼里,可从刚才起,这位少阁主先是用言语将住曲弛,迫得千叶万壑门同意改变比试方式,紧接着又恶言中伤,激得云倾几乎当场拔剑,每句话都是辛辣老练,简直不像此人的水平能说出来的。是自己多想了吗?
如杜景之前所说,多种机关协同使用的环节极是精彩,木椅的扶手、椅背、脚踏皆可发射暗器,各种方位角度层出不穷。曲弘时而坐在椅中操控,时而手掌一拍飞身纵起,时而在周围游走,时而又借椅背掩护射出流星连珠箭和身上携带的其他机关,一时间嗖嗖声响不绝,势如飞蝗,威势远胜单件机关简单叠加,看得人胆颤心惊。
颜伯流却不见慌乱,他一上场就自袖中摸出一团物事,略略一抖,变成了一张三尺余长、两尺多宽的轻盾,将来袭的暗器或挡或避,化解开去。他轻功不弱,加上盾牌运用自如,同时应付多种机关虽然显得吃力,还不至狼狈,进退间长袖挥洒,衣袂飘飘,倒也颇有几分名士风采。
云倾听见有人在耳边问道:“你可瞧得出他的武功路数?”
是唐斐,他微微摇头:“这颜庄主脚下施展了一套步法,每到紧迫时就藉此脱险,但看不出是哪一家的。”天风山庄本身的武功并无出奇之处,但颜伯流多年来四处游历,行踪不定,很难说在哪里得遇机缘,习得了高明轻功。
唐斐低声道:“此人有点门道,但也不过是强撑场面,已经被射中好几下了,都是用衣袖遮掩,装得没事人一样才没被发现。”
云倾一怔,他并没察觉,想来是有些暗器较为细小,但既然唐前掌门这样说,应是不会弄错。他同样放轻声音:“装也没用,他的盾快不行了。”
千叶万壑门的机关力道强劲,带轮木椅又装置精巧,能同时发射数种暗器,如同增加了一位配合默契的高手,变化与灵活度跟着大幅提升,七巧阁的轻盾是数层硝制后的薄牛皮夹乌金丝网制成,质地比铁扇门的皮盾更为坚韧,但在疾风密雨般的持续攻击下也支撑不住,随着曲弘又是一轮连珠弩箭疾射,木椅扶手中同时射出九把飞刀,将上下左右的腾挪空间全部封死,颜伯流的牛皮盾被打得犹如风中败絮、雨中残荷,随着“吃拉”一声,自上而下撕裂成两半。
颜伯流倒纵斜跃,多数暗器都落了空,但仍有几件难以闪避,两支弩箭和一柄飞刀几乎同时射中他的肩头和右肋。谁知三柄刀箭只穿透了外衫,下一瞬,就像被什么东西所阻,再难刺入,噗噗几声落在地上。
群雄都是惊讶,这天风庄主莫非还是个外家高手,但即使金钟罩铁布衫也难以抵挡机簧发出的弓弩,阅历丰富些的便想到多半是早有准备,穿了刀枪不入的宝衣之类。
曲弘几番急攻,已充分展现了千叶万壑门的实力,见状也不再追击,抱拳道,“承让。”
颜伯流外袍破碎,但仍维持着风度翩翩的状态,面不改色,甚至还笑吟吟地说了两句客气话才转身下台,作为见证,倒真表现得无可挑剔。
轮到七巧阁演示,候传薪来到台上,他是临时受命,只穿了件贴身软甲,因此很有些紧张。然而意想不到的是,代表七巧阁出场的却是一名盛装的妙龄女子,头挽高髻,彩衣霓裳,眉眼勾画得斜斜上挑,横抱一具琵琶。
不仅侯传薪愕然,一众看客也大感意外,到处是低低的骚动,范近泽捻着胡须笑道:“这是我的堂侄女,她于机关之道悟性甚高,侯贤侄可要当心了。”
云倾听见身后不远处有人议论:“这哪里是来比机关的?怎么看都像要当众献舞。”另一人笑道:“跳舞就跳舞,老看糙汉子有什么趣,这女子打扮得可比上午那些清汤寡水的小妞带劲多了,正好拿来养眼,哈哈。”
他皱了皱眉,倒不是有什么大不了,但因为柳无影的关系,不论男女,他对这种秾艳华丽的装扮都本能反感,结果七巧阁也来这一套。
那女子应该年纪不大,举止有着少女的轻灵,她上台后并不停顿,朝侯传薪略一倾身作为见礼,跟着手拂冰弦,琤琤几声乐音传出,将落未落之际,琵琶的琴头、弦轴以及腹部同时射出一丛金针。
侯传薪早已严阵以待,从腰间抽出一根黑黝黝形如短棍的物事,甩手一挥,瞬间张开了一把径长三尺的黑伞,伞面似革非革,那些金针撞上去,发出一阵雨打树叶般的簌簌声,纷纷弹开坠地。
两边攻守都是出其不意,群雄反应过来,大声喝彩,台上二人却全然顾不上理会。那女子移步绕行,不住变换方位角度,身法极是轻盈飘忽,又兼姿态曼妙,竟是且行且舞、伺机而动。
她身上似乎每一处都能发出机关,手上戒指、腕上玉镯,腰间束带、脚下绣鞋,舞动间霓裳飘飞,翩跹如彩蝶嬉花,梅花针、五芒珠、枣核钉等暗器随之疾射而出,又兼时时扣弦弹奏,琵琶中飞出无数牛毛细针,着实难躲难防。
云倾看了一会儿,眉头渐渐蹙紧,这女子的华衣绮服应是为了惑人眼目,分散对手的注意力,也还罢了,但她的举手投足、动静身姿却像是合着某种难以形容的节拍韵律,带着异样的神秘与诡异,无端地让他感觉似曾相识,莫非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场景?
她凝神思索,懵然省起,当年与谢蕴湄沿江溯流去往岳阳,途经一座小镇,曾在镇上碰到住民设坛祭祀。请巫师祈福祝祷,眼前女子的舞蹈与当日所见竟颇为神似,只是糅合了轻功步法。
虽不知地处湖州的七巧阁为何会弄出一段楚巫之舞,但的确很有观赏性,群雄看得兴起,不住叫好,更有好事者鼓噪:“如此精彩的表演,合该有琴瑟伴奏才是,七巧阁怎地没请几个乐师?”
范逐风本来蔫头耷脑,此时又来了劲:“诸位都瞧见了,本公子方才不上场应战,乃是因为这霓裳琵琶舞是一早定下的,本公子不能为了一时意气坏了阁中安排,可不是怕了姓云的!”一言未毕,被范近泽黑着脸一掌拍到了后头。
台上的侯传薪却已是汗流浃背,心中不住叫苦,他的功夫造诣、控制力在师兄弟中都是数一数二,却摸不清对面这女子的深浅,只觉她花样频出,仿佛随时有无数后招,而且轻功高明,进退如烟,每次发动机关,袭来的暗器都角度刁钻,令他不得不耗费极大心神才能堪堪挡住或避开。手中的天罗伞本是门中新制出的防御利器,各方面性能比七巧阁那面不禁打的盾牌只强不弱,也被钳制得左支右绌、穷于应付。
范近泽从哪里冒出一个厉害的堂侄女,以往可没听说过啊,难道是专门藏着对付千叶万壑门的?他被缤纷飞舞的丝绸、薄纱、彩缎晃得头昏眼花,精神越绷越紧,心火也不住上窜,恨不能用个什么法子将她定在原地,不能再绕来绕去地偷袭。就在此时,那女子莲步移转,右手急拨,几下铿锵震弦声里,又是一蓬银针自琵琶中断疾射而出,同时纤腰半折,头顶高髻中连连飞出三枚流星镖。呈品字形自侧面袭来,速度快得异乎寻常。
侯传薪要将细针和飞镖尽数挡下,身体另一侧便露出了破绽,他余光瞥见眼前女子左肩微动,又将趁隙进攻,不由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间不容发之际不容细想,他叱喝一声,下意识地扳动伞柄,天罗伞顶部飞出两枚寸许长的小箭,直奔对方而去。
女子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惊呼,侧身闪避,但只来得及躲过其中一支,另一箭刹那没入了她的左臂。
这一下变起仓促,谁也没想到千叶万壑门弟子会突然反守为攻,年轻女子捂住伤处,仓皇退后,七巧阁立即有几名下属涌上前,有男有女,将候传薪隔开,护着他下台离去。
西侧游廊一阵混乱,范近泽面沉似水,范逐风趁机站出来大声道:“好啊,说好是轮流配合,方才颜庄主可是只守不攻,连根指头都没碰你们的人,千叶万壑门竟然忽施偷袭,欺负一个弱质女子,各位武林同道来评评理,这才叫不讲规矩!”
千叶万壑门众人面面相觑,虽然并没承诺过不能还手,但范逐风说的也是实情,算来确是己方理亏,侯传薪从台上跃下,他知道自己闯了祸,有些不知所措。曲弘抱拳道:“本门的天罗伞兼具攻守之能,因是新近才制成的器械,门中弟子尚未熟习,侯师弟又是仓促上场,一时失手触动机关,误伤了这位姑娘。在下愿代师弟赔礼,还望范阁主勿要介怀。”
他依足了礼数,又特地点出师弟是由于七巧阁的提议才临时上阵,即使出些纰漏也是情非得已。
范近泽哼了一声,虽然不悦,但那小箭不过寸许长,并未伤到要害,如曲弘所说,事情也是出于意外,自己若是紧揪不放,一味与小辈计较,反而失了身份。她正待不轻不重地说上两句,就将此事揭过去,身侧忽然传来惊呼:“不好,箭上有毒!”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受伤的女子侧身坐在廊下,峨眉深蹙,左边的衣袖已被割开,精铁铸成的箭枝大半没入上臂,只余几分箭尾漏在外面,伤处周围已转为紫黑之色,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衬着雪白的肌肤,诡异又可怖。
群雄登时哗然,即使江湖阅历广的,也未必见过如此猛烈的剧毒,一名丫鬟打扮的少女守在女子身边,忽而高声嘶喊:“这是唐门的毒啊,千叶万壑门胜不了我们小姐,就下剧毒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