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尸画像贴在城内,第二日就有人找上门来。
苏霁坐在厅堂左上首,望向来人,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女人走在最前面,她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眼神凌厉,一身束腰窄袖的墨绿衣裳,腰间配了两柄短剑,举手投足间极干净利落。
她身后弟子们的装束让苏霁格外眼熟,清一色的绛紫色长袍,头戴斗笠。
苏霁稍加回忆,便记起了他们正是秋月酒肆中打斗的两拨人之一。
为首女人停在厅堂中央,向上首抱拳行礼道:“五毒教教主黄彩瑛拜见苏大人。”身后弟子纷纷躬身抱拳。潇湘江湖大门派见官不跪,来往之间行的皆是江湖之礼。
苏霁起身,拱手还礼:“黄教主。”
黄教主侧身高抬手臂,拍拍手,身后走出两名女弟子,手中各捧一个木盘。
黄教主伸手一挥,掀开木盘上的红布,露出底下一排排的金条,开门见山道:“我等今日前来为门派长老收敛尸骨,这些薄礼还望大人收下,多谢大人替敝教寻回尸骨,让旧人得以安息。”
苏霁让亲卫取出一个木盒,递给黄教主,安慰道:“这是贵派长老骨灰,节哀。”
黄教主双手颤抖着接过骨灰盒,眼中渐渐蓄满泪水,别开脸,喃喃道:“老三我们接你回家了。”
身后弟子见此各各双眼赤红,怒火仿佛要从胸腔迸裂而出,低吼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黄教主收起悲伤的情绪,示意在场弟子安静下来,门派突生大变,还需她主持局面,她问道:“苏大人可否告知官府为何焚尸?他又是死于何因?”
苏霁道:“尸首是从沅江大坝附近打捞上来的,死相极其诡异。”接着他将当天打捞尸体的情形详细道来。
“尸蛊?”黄教主面色凝重,眼里透出无尽的忧虑和悲怆,朝苏霁拱手道:“苏大人,门派突生变故,许多事务还需我去料理,恕我等无礼先行告退。”
“且慢”,苏霁让黄教主止步:“关乎几条人命的大案,还需黄教主留下做个笔录,助官府逮住歹人。”
黄彩瑛愣了一瞬,官府向来不插手门派事务,旋即想到这位是远道而来的年轻官员,遂留下身边几个弟子做笔录。
亲卫们盘问了一个下午,小到死者起居生活,大到死者关系人脉,还是毫无头绪。
书房内,消失了两天的林书站在苏霁书案前,喜道:“云和,你说对了,阿青姑娘果真是忘忧谷幸存下来的小师妹,你猜他俩师兄妹如今在何处?”他跳上书案,脑袋凑近。
苏霁停下手中的笔,望着他道:“直说,莫要卖关子。”
“这俩师兄妹如今入了无间教,嘿嘿嘿,小师妹可了不得,小小年纪已经混上了少司命一职,她可不叫什么阿青,她真名叫做田阿菁,听江湖兄弟们说,她杀人不眨眼,吃人肉喝人血,是个小魔头嘞。”
林书跳下桌,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润了润喉,继续道:“哦还有她师兄叫什么玄九来着,是个武功尽失的废人,没什么威胁力。无间教就在湘南崀山,我们何时杀上去?”
苏霁瞥了他一眼道:“什么杀上去?说什么胡话?”
林书不解:“她不是要掳你走吗?”
见苏霁不语,林书挤眉弄眼道:“难不成云和你真要当她压寨夫婿?哎呦喂别扔书砸头哇,兄弟我开玩笑的。”
“去,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你随我上五毒教。”
“去五毒教做什么?”
见苏霁又执笔办起公务来,林书不好再打扰,揉揉脑袋便走了。
潇湘三大教之一五毒教,教址于益阳城外十里地的深山老林中。
这月内,五毒教四大长老依次折损身亡,全教上下一片缟素,屋内外白纸幡翻飞,弟子们悲痛哀伤至极。
灵堂摆在大厅,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五毒教教主黄彩瑛经此变故,一夜之间苍老许多,她站在大厅内,向四方抱拳行礼,哽咽道:“诸位皆是潇湘内有名的英雄好汉,今日黄某厚着脸皮邀各位前来,除了吊唁之外,还有一件事相求。”
今日宾客座上,除了无间教、太行宗、百草阁等大小门宗派外,在江湖上凡叫得上名字的,哪怕无门无派也在邀请之内。
突一名弟子前来报信:“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苏大人、监察御史林大人前来吊唁。”
闻言满座皆惊,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向身后的八角门。只见两引路弟子从外走至八角门处停下,分别退在两旁。
随后,八角门外走出两位风姿卓越的年轻男子,前者一袭象牙白云纹织锦圆领袍,儒雅温和;后者身着湖绿缂丝缎面长衫,风流倜傥。正是苏霁、林书二人。
苏霁二人顶着众人惊讶的目光,穿过人群,径直走入灵堂,从弟子手中各取来三支香点燃,于灵位前三拜。
苏霁将香插入凤阳炉,转身向黄彩瑛道:“死者已矣,生者如斯,黄教主节哀顺便。”
五毒教没有向官府递帖,都察院突然造访,让黄彩瑛纳闷不已,但思及门派将要大难临头,也顾不得许多,命弟子搬来两把椅子置于宾客左边最前头,恭敬迎苏、林二人上座。
此举让众宾客议论纷纷,这些宾客内不乏耻于朝廷做派的侠客。江湖朝廷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不知五毒教为何要与都察院掺合在一起。
宾客中一位老者口气不善道:“黄教主将我等聚来此处,所做为何?”他可没功夫上五毒教吊唁。
苏霁望眼瞧过去,见这位出声老者正是当日秋月酒肆口出不逊的老道人,太行宗四长老周震。
“诸位,稍安勿躁,且看一物”,黄彩瑛双掌一击,弟子捧出一个铁盒。她打开盖子,用弟子递来的镊子夹出,向宾客席展示。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无不寒毛直竖。这物潇湘武林中人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只见镊子所夹之物是一根细如毛发、长约3寸的钢针,针身泛着莹莹绿光,显是浸染剧毒。
黄彩瑛道:“这是在三位长老尸首内找到的,我想各位对此物定不陌生。”
众人大惊失色,底下议论纷纷。黄彩瑛面露痛苦之色,闭眼深吸口气,复又吐出,睁开眼继续道:“四年前忘忧谷、七星教相继惨遭屠戮,而房屋被付之一炬,不留一丝痕迹,除了尸首里的这几枚钢针。”
苏霁感叹:“这下手之人心思之歹毒,手段之狠辣由此可见一斑啊,不知是何人所为?”衙门卷宗记载七星教畏罪自杀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一道慵懒妩媚的声音回道:“无人知晓,连至今是男是女都未可知”。
黄彩瑛道:“凶手太过可怖,可惜今日贵派少司命未赴约,我想她对这枚钢针一定感兴趣。”
田阿菁出身忘忧谷,忘忧谷被屠门后,她与师兄二人投身于无间教,这已不是秘密。
“少司命?”苏霁心中联想到田阿菁,不禁望向宾客席刚开口的女子,只见她红衣似火,香肩半裸,手执一柄檀香扇,正是无间教大司命傅红叶,而身后弟子皆一袭黑衣,头束红发带。
苏霁视线从人群中梭巡了一圈,没发现田阿菁,便收回了目光。
人群中一人声音充满惊惶之色:“黄教主您的意思我明白,只不过对方手段毒辣,万夫莫敌,我等势单力薄,实是爱莫能助。”
此话一出,宾客席不少人应和称是,有些人更是起身借口离开,不愿意淌这趟浑水。
黄彩瑛眼底透着哀痛和绝望,她道:“四年前忘忧谷、七星教相继覆灭,如今四年后,五毒教也将大祸临头,辅车相依,唇亡齿寒。黄某无脸奢求诸位能舍身救我五毒教于水火,但祈恳诸位看在黄某往日几分薄面上,能寻回小女莺莺,莺莺半月前与四位长老一同消失,至今未见踪影,黄某日日寝食难安。”说完向众人深深一拜。
她站直身子,继续道:“若能救回小女,黄某愿献上百灵丹十枚。”
席上众人瞠目结舌,百灵丹可解百毒,江湖上百灵丹一颗难求,而五毒教一口气却可掏出十枚百灵丹,不愧是潇湘三大门派之一。
苏霁不解:“那贼人所图为何?”
黄彩瑛道:“不知,许是盯上了敝派武功秘籍《五毒焚心经》。”
大司命笑道:“对方连灭贵派四位长老,请恕我直言,一本普通武功秘籍何至于此。如今这时候了,黄教主还藏着掩着呢,妹妹我也只好告辞了,黄教主莫怪。”说着作势就要起身。
“且慢,大司命”,黄彩瑛道:“《五毒焚心经》作为一本武功秘籍确实平平无奇,但里面记载的蛊毒之术却是天下无双。”
苏霁眼神微微一凝,喃喃道:“忘忧谷的《千药引》,七星教的《流星剑谱》,五毒教的《五毒焚心经》,这是要搜罗天下所有的秘籍吗?”
“难怪”,大司命又坐了回去,不再细究是何蛊毒之术,她道:“贵派千金我会着力寻找,至于其它,兹事体大,妹妹我还得先禀告大祭司和教主大人再做定夺。”
黄彩瑛道:“黄某感激不尽。”
夕阳落山,苏霁、林书二人才与黄教主作别,带着十几位侍卫骑马出了深林,在城门下钥之前,入了益阳城。
苏霁道:“今晚我们就寻个客栈住下罢,明日再赶回武陵郡。”
林书笑道:“听闻益阳红煨八宝鸡不错,我们来此地有口福了,云和你这段时间弦儿一直紧绷着,今日好好松快松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