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炉的造型确实和方衡梦中的一模一样,那是一座巨大的通天塔,更是一把沉睡的神兵。
方衡拽着厌殊匆匆赶到熔炉内部,穿过熔浆上空的吊桥,来到中心火炉面前,正好撞上宗主挥舞着一把烧红的短刀,试图与一头丢失了一条胳膊的金人俑搏斗。
老人看起来没有任何作战能力,不过是一个铸剑的器修,却在面对怪物之时,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胆怯。
方衡用伞骨击碎那头金人俑,把金人俑的碎块踹进下方的熔浆里。
滚烫的熔浆顿时将碎块熔化分解,冒出一道道白烟。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老人一看见他便眉开眼笑。“你肯定很想知道,熔炉究竟是什么来历!”
“这里是‘铸剑师’,也就是那位暴君最初的剑炉。”
“你怎么知道?”宗主大吃一惊。
“猜的。铸剑师既能把自己锻造成那么多片,肯定需要一个很大的剑炉,万一哪天它想把自己重新合为一体,也需要这么一个能把世间兵器全部包罗的场地。”
“你说只有熔炉铸造的剑能斩杀暴君,便是想要强行启动熔炉,将四散在各处的金人俑与其重新融为一体,再用熔炉本身,摧毁铸剑师的全部。为此,你需要一件能让铸剑师本人都为之心动的天材地宝,作为冶炼的原料。”
“有个总是喜欢打扰我的家伙和我说过,若杀一人,可救天下苍生,这人是杀,还是不杀?……这个杀字换成死字,也是一样的。”
“我可以为你们而死,但我需要你告诉我一件事。你不过一介凡夫俗子,究竟是从何处得知上古时期的知识?”
宗主回忆了片刻,缓缓说道:“我还是个少年郎的时候,遇到过一个魔族。那个魔族和我说,他来自魔界,奉旨搜寻一把剑和一个人的下落。我们这个世界有熔炉坐镇,五行属金,那把剑和那个人一定会由于某种机缘巧合出现在这个世界。”
方衡抬头看了一眼厌殊的表情,又看了一眼厌殊腰间的悲生。
“然后呢?”
“然后那个魔族就和我讲述了熔炉和铸剑师的故事,让我一定要在今年抓住一只莲妖,否则世界会毁灭于一场雷劫。”
这个魔族似乎对龙族的蜕鳞之劫非常了解,甚至知道天谴的机制。
“尊上,你们龙族祖上是否有修炼成真魔的先例?”
“没有。”
“那还真是奇怪,那个魔族,亦或者是那个魔族的主子,似乎对你们龙族非常了解,并且……认识我。”
方衡想不明白,但他隐隐感觉到,自己只要继续陪厌殊追逐天道的指引,就能逐渐抽丝剥茧,彻底找回自己上古时期遗失的记忆,找到自己曾经最为重要的人。
两百年后,果然还是要来再找厌殊一趟,不是为了替仙帝除掉这位魔尊,而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心。
“方衡,你告诉本座,如果你和龙族自古便有渊源,那你是否会在两百年前……”
方衡毫不留情地掐断了厌殊的遐思。
“不会。两百年前,我在天庭闭关修炼,我不可能是你想的那个人。”
说罢,他主动抱住了厌殊,用最后的灵力为厌殊疗伤。
“……”厌殊有些受宠若惊,试探着伸手抱住了方衡的身体。
这是方衡第一次主动抱他,或许只是因为时间紧迫,为了医治伤患不得以而为之,但这对他而言已是难能可贵的幸福。
温柔的灵力从方衡身上转移到他的胸膛,蜕鳞的疼痛被逐渐安抚,肩膀上的伤口也在不知不觉中彻底痊愈。
厌殊希望伤口好得更慢一点,这样他就能多抱一会儿自己的意中人。
方衡又怎会不知厌殊心中所想?可惜,他不会改变自己的初衷。
他轻轻推开厌殊,准备跳入熔炉。
“尊上,等会可能会有点疼,您闭上眼睛,别看。”
弹指间,无数把刀剑从窗外飞入,直勾勾向厌殊袭来。
金魔兽追上来了。
方衡心念一动,用后背替厌殊挡下了金魔兽的偷袭,顿时便被飞来的利刃扎了个对穿。
面对面的近距离观察之下,他看见自己的血染红了厌殊的脸颊与发丝。
龙的金眸里闪过一丝惊诧与惶恐。
下一瞬,他顺着暗箭之势,重重坠入熔炉的熔浆之中。
钻心刺骨的疼痛袭来,他渐渐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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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已经死过很多次,方衡还是很怕疼。所幸肉身焚毁之后,他便化为了灵魂状态,不会再感受到痛了。
他原以为自己的灵魂会在那个世界多飘一会儿,他想看看那把神兵斩杀金魔兽的后续,奈何天道似乎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待他调整好状态,便发现自己身处莲子世界之中。
他离开了金魔兽的世界,回到了原初世界。
他看见厌殊的肉身抱着一具空荡荡的天蚕丝衣,原本穿着这件衣服的人消失了,漆黑的龙鳞散落一地,每一片龙鳞上都沾染着厌殊的血。
在魂穿那个金魔兽所在的世界之前,他俩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只是如今的他已经被熔炉烧毁了肉身,只留下厌殊一人。
他忽然捕捉到一阵猛烈的危机感,本能地向后撤离数步,霎时间,数道天雷砸向厌殊的肉身,并非天谴,而是心魔的惩戒。
情劫难渡,甚至比天道颁布的任务更为艰难。
他看着厌殊的肉身被天雷劈得鲜血淋漓,伤口深可见骨,莫名感到一丝愧疚。
在这次渡劫的旅途中,厌殊对他仁至义尽,他确实没必要做得这么决绝。
本来在厌殊面前跳熔炉就已经是对厌殊极大的精神创伤,他还偏偏要替厌殊挡刀,被刀剑扎成刺猬,故意制造他是为厌殊而死的假象。
他不敢想象厌殊会受到多大的刺激。
可是宗主提供的方法,的确是除去金魔兽最有效的途径。所有人皆大欢喜,除了不明真相的厌殊。
厌殊只知道自己视若珍宝的人为了保护自己,死在了自己的怀里,尸体掉进滚烫的熔浆里,变成了铸剑的材料。虽有两百年之约,下次见面的时候,谁又知晓对方是否爽约?
天雷轰鸣不止,心魔的惩戒持续了很久,久到那具皮开肉绽的身体的主人缓缓睁开了双眼。
方衡心下一惊,连忙打开莲中世界与外界的通道,溜之大吉。
他回头看向厌殊,只见浑身被血浸透的男人抱着怀中空荡荡的天蚕丝衣,痛哭流涕,原本不可一世的魔尊大人,此时竟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方衡第一次感到了迷茫。
他和厌殊,究竟谁是加害者,谁是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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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莲中世界之后,方衡保持着灵魂出窍的状态,回到了隐龙渊。
他看见那枚莲子悬浮在离恨池上方,心魔的惩戒之雷有如万马奔腾,重重砸向那枚小小的莲子。
好大的仗势。
即便有图谋不轨的魔修猜出了厌殊的蜕鳞场所就在此处,围在离恨池四周,也没有谁敢向前一步,冒着天雷靠近那枚莲子。
以黄歧道和鹿儿为首的魔尊派系正在维持秩序,一边疏散府中的仆役,一边抵御魔修们的攻击。
方衡莫名地有些后悔,他为何要在厌殊渡劫之前,找这些魔修缔结同盟呢?有了组织之后,这盘散沙就有了和魔尊叫板的力量。
不过,他为何要为此事而后悔?难道他的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倾向了厌殊这一边?
摆在方衡面前的,是两个截然相反的选择。
他可以加入魔修们的阵营,落井下石,将厌殊困在莲子世界之中,直至天雷将刚刚完成第一次蜕鳞的厌殊砸成重伤,甚至一举抹消这个仙族的心腹大患。
他也可以加入厌殊的阵营,为厌殊拖住这些魔修,帮厌殊打开从莲子中回归隐龙渊的通道,让厌殊亲手解决这些杂碎。
他的选择似乎可以左右隐龙渊的结局。
帮谁?魔修还是厌殊?
龙噙着血泪的眼眸再度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方衡选择了第三个选项。
——他逃了,在厌殊出现之前,逃得彻彻底底。
隐龙渊这个烂地方,他再也不想来了。
他是仙,只有天庭,才是他应该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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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仙族的视角来说,魔修十恶不赦,更何况是在千年之后呼风唤雨的魔尊。
仙魔有别,方衡本不该对魔修心生怜悯。可是……为什么他的心会感到如此不安呢?
方衡的灵魂匆匆赶回天庭,回到自己的小洞天。
果然,仙帝已经提前为他准备好了新的灵魂容器。他钻进那具放置在莲叶上的身体,睁开眼睛,从莲塘中爬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并不存在的飞灰。
他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手腕,那枚龙鳞已经不见了,也不知是随着厌殊的蜕鳞一起消散了,还是在跳熔炉的时候随着他的身体一起熔化了。
“帝座,久等了。”方衡走向坐在书桌旁的仙帝,坐在了仙帝的对侧。
“小方啊,这次出门,收获如何?”仙帝慈爱地看向他最得力的下属。
“收效显著,只是对我自己的心境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方衡回想起自己心中因厌殊而起的愧疚与不安,沉默良久,问道:“帝座,您一直教育我,仙魔有别,可我却在那条孽龙的身上看到了温柔善良的一面。我或许不该对他如此残忍。”
“魔修善于伪装,你太善良,容易被他们的表象所欺瞒。”
“……”
方衡仔细回忆自己与厌殊的点点滴滴,除了厌殊本人的偏执,却找不到任何破绽。
厌殊庇佑百姓的心是真的,正如他在隐龙渊里庇佑弱小的投诚者一般。一个能对弱者保持慈善与诚信的上位者,又怎么会是真正的坏人呢?
“帝座,我累了,让我休息一阵吧。”
“好,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等等,帝座,我想起来一件事。”方衡眼见仙帝即将出门,急忙叫住了对方。
“那些为了助我投诚,在仙巢中死于魔尊之手的人……他们还好吗?他们在剪羽之前分出了一缕神识,与仙丹一同交由您保管,他们的根基还在吗?”
“别担心,这些人都还在,只是太虚弱了,需要很长的恢复时间。”
方衡悬起的心终于放了回去。
他虽在天庭独来独往,但也还是有那么寥寥数个朋友。他最好的朋友和他一样,是个自由自在的散仙,听说他要作为卧底深入隐龙渊,又缺少说服魔尊的依据,便主动加入了这批剪羽的队伍,死在了魔尊的剑下。
厌殊对仙帝恨之入骨,不可能对仙帝的党羽手下留情。
方衡想起这些受苦受累的仙族同僚,顿时又觉得自己的迷茫实在是对不起这些幕后英雄的辛苦付出。
“谢谢,帝座,我想清楚了。”
魔就是魔,他不该和敌人暧昧不清。
下次见面,他不该,也不会再对厌殊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