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一僵。
“……”
滥用药物而活也是放纵无下限的卑鄙生存之道。她很清楚。
如果她那么容易就可以被治愈,为什么已经过去了十四年,不论她生活得再怎么像一个正常人,在某个瞬间还是会被打回原形,变成那个缩在角落里等着有人来救她的那个小孩。
那么回到这个噩梦开始的地方又有什么不可以。只要组织还存在一天,她就永远得不到解脱。
“你想说什么?你会帮我解决?我不需要。”
赤井的眼神晦暗不明,“我不希望你永远被过去困住。”
“你希望什么?希望我永远坐在办公室里看线索、做推演,顶多到现场调查一下,遇到犯人就躲在行动科的身后?”
这就是过去的模式。也是他想要的模式吧。
他是个颇具英雄主义的人物,因为强大,所以会无意识地主动承担起保护周围人的责任。这样的他哪怕到现在都能给她带来安全感,仿佛只要他出现,一切问题就都会迎刃而解。
但是,他不会永远留在她的世界里,不是吗?她也不会永远是那个需要他保护、支撑的人。
“从经历那些之后,我就不可能绕开这一切,也只有我自己可以帮我自己走出去。”
“……”
“我不是说过我最讨厌公安那一套行事风格么?因为当年那起非法人体实验案被公安强行劫走,再也没有消息,直到我加入公安才知道背后有这样庞大的组织。”
说到这里,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父亲是警视厅高官又如何,权力有高低,也有边界。既然如此,她就去争这个权力好了。
“你要我怎么相信我坐在那里等着,别人就会把完美的结局送到我面前来?”
回答她的是沉默。
不管是谁都不可能回答她这个问题。世界上不存在这样一个人能解开她积累了十四年的偏执,也许她曾以为赤井秀一会是,但事实证明他也只能是那个“别人”。
“……抱歉。”
梨衣听到他的道歉顿了一下,再开口的语气平静了许多。
“赤井秀一,是不是当年的事,让你觉得愧对于我。”
“……”
她露出一个“不愧是你”的表情。
老实说,她很喜欢他的责任感的。
可是他的责任感,太理性了。她也很喜欢他的理性,可是理性过头,就有些不能够喜欢了。
“你不需要这样……感情是最没用的东西,那只是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而已,不过是荷尔蒙和多巴胺的把戏,不是你也会是别人,没有什么对不起。”
她没有后悔过曾经爱上眼前这个从来不会属于任何人的人。
一开始她还是放不下的。他们曾经经历过生死,也是那些经历让现在的他们能够放下恩怨互相理解甚至合作。她比任何人都知道那确实是爱,但是过去的爱算什么呢?
人要向前走。
“……是么。”
“是啊,所以拜托你不要这么觉得了……现在我们就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普通人。”
“……”
“不,是有同一个目标的坚固的盟友。只不过是上天开玩笑,我们的仇人是同一个,所以才会再碰面。”
世界这么大,再也不见才是正常的。
她说着说着打了个哈欠。说了很多话,退烧药的作用也慢慢上来了,困得完全没有注意他的一点表情。
“我说过现在欠你两个人情了。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
*
深夜三点,没有一点困意,反而因为方才所有的事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他关上卧室门,客厅里窜过来一道小小的影子。
是她的那只猫。
刚才那么久都没有看到这只猫。真的在怕他?
他于是又一次将门打开一条缝,那只猫就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
猫……他只能称之为猫。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只猫的名字。
赤井秀一站在漆黑的走廊里,背对着卧室的门板开始看那一封邮件。
以他现在的身份恐怕不适合留在她的卧室里。
邮件的内容,有他知道的,也有他不知道的。关于羽田浩司案,FBI有全面详细的卷宗,梨衣不会不知道,但还是把她手里的情报完整地组织起来。关于Rum,她探查到的比他更多。
他更在意她是怎么写下这些的。
被Gin用枪指着去作恶,还有四处周旋打探消息,或者陪着那位日渐衰弱的直子小姐的间隙里,抽出时间来给一个不值得的人准备这些东西。
“……”
他太知道过去的她了。
选择放弃光明磊落的正义,投身到暗无天际的世界,对她来说要有多挣扎。
说什么“没有关系”“普通人”那种话。明明她才是那个最迟钝心软的人,唯一会苛责的人只有她自己。
一点狠话都不会说。
离开的时候,他说的话,可要比她现在的话狠心多了。
他突然很想抽烟。不过因为是来她这里,没有带烟,只从口袋里找到一盒火柴。
赤井划亮火柴,看着火焰摇曳,直到烫意顺着火柴棍烧近皮肤,才慢了一拍似地转动手腕熄灭了火苗。
那就是她的梦魇里一直存在的感觉。
她一直都是这么大胆的人,不顾一切到忘记考虑自己的处境。
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了,还有上一次跳下楼梯,从大事到小事,因为不肯服输,所以永远有胆量去做。
一点都没变。
赤井没有告诉过梨衣,也许以后会告诉她,两年前,他在东京的街头上见过她。
他和Scotch、Bourbon一起,背着乐器包,包里装着狙击枪。
她在马路对面走着,笑着侧头看向身边的朋友,于是他看到了她的脸,时间定格在斑马线红灯亮起的时候。
他知道她会回到东京。这里本就是她的家。
东京——日本真小。
“……换条路吧。”
Bourbon一向对他反应很激烈,“哈?”
“好了,Rye也许不想碰见什么人而已……Bourbon你不也会吗……”
Scotch,永远在做和事佬,他和Scotch关系一直很不错。
他压下黑色鸭舌帽的帽檐,不等Bourbon说话就转身。
想到这里他接着划亮了第二根火柴,然后是第三根、第四根,直到盒子里剩下的全是烧过的火柴梗。
火的颜色——明明和她的眼睛的颜色一样,很漂亮。
*
大约是睡得不太安稳,梨衣醒得很早。
她能听见窗外的鸟鸣,窗帘下的缝隙里没有透进多少光亮。
栗子安静地睡在枕头边,听到动静爬起来喵喵叫着蹭她。
“你一直陪着我呀......”
昨晚赤井秀一来的时候栗子又躲起来了,她记得他关上了卧室门,所以是赤井又开门把栗子放进来的吧。
梨衣摸了摸额头,只有一点点发热,头也不晕了,应该已经退烧了。
她依稀记得中间她醒来过一次,赤井正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试温度,床头灯的灯光影影绰绰,看不太清,闭上眼就又睡着了。
他应该已经离开了吧。
很想喝水。梨衣下床推开门,就看到了沙发上睡着的人。
……居然还没走。
沙发太小了。
对于赤井秀一这种身形的人而言,实在勉强。他没有躺下,而是坐着靠着沙发背,头微微偏向一侧。高大挺拔的身形被困在过于窄小的沙发之间,膝盖略略伸出,手臂交叠放在身前,像是一尊沉静的雕塑。
她家里的条件实在是有些委屈他了。
梨衣小心地向前迈了一步,还以为会惊醒他,然而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沉沉睡着,安静、克制、不设防。
很意外。他明明是那种睡眠很浅,永远很警觉的人,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醒来。
就这么相信她?
她原本是要去倒水喝的,却不受控制地放轻呼吸,一步步走到了沙发前。
茶几上放着他的火柴盒。
真是的,难道在她的公寓里抽烟了吗。
梨衣叹气,看向垃圾桶,没有发现烟蒂,于是目光又回到身旁的人身上。
哪怕闭着眼,他的存在感仍然令人无法忽视。眉头紧蹙着,连睡觉都浑身紧绷,那种藏在骨子里的戒备与锋利未曾彻底褪去,只有周身的气质里多了几分平静。
这不是一个属于这间公寓的男人。他太高、太冷、太锋利,哪怕蜷曲着身子,都仿佛会随时重新站起、冷静地退出这片狭小而温暖的空间。
“......”
天色还是太早了,眼前的一切都蒙着清晨的雾蓝色调,让她恍惚间看不真切。
也许是因为他不会知道,她看着他许久,眼神从他的眉眼慢慢移到抿紧的薄唇,最后停留在他胸前平稳起伏的位置。她也曾凑近那里,听他的呼吸、心跳,听他喊她的名字。
梨衣想起昨晚对赤井说过的话。
她只是发烧,不是大脑发昏,那些话无一例外都是真心话。
所以现在她应该做的,应该是慢慢地退回去,不要打扰他了。
......
毛毯被轻柔地盖在自己身上。等着那个轻手轻脚的身影离开,赤井秀一终于在一片寂静里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