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的灯笼被吹得左右晃荡,砸在脆弱的窗纸上,发出悉悉索索的沙沙声。
沈云烬坐起身子,他头疼欲裂,身上的噬魂钉已被处理干净,伤口也一并被包扎妥当。昨日的刑罚并没有延续,想必是出了什么变故,谢微远并不想杀他。
他睁了睁干涩的眼睛,俊朗的脸庞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冷漠地看向四周熟悉的环境。
这里竟又是季云澜的房间。
谢微远没有杀他?
莫非是舍不得他这天生五灵根的躯壳?
不对……他很快否定。
难道是谢微远被夺舍了?否则,他怎会做出反常之举。
桌上还放着季云澜送来的糕点,掀开一看,是一盒粉雕玉琢的桃花酥,玲珑可爱。沈云烬拾起其中一个,并未吃下去。
他将食盒重新盖上,将其提到九幽门中的云隐殿处。
所谓这云隐殿,自然是谢微远的居所。此处殿宇高耸,云雾缭绕,琉璃砖瓦,粉黛白墙,以巨型玄石砌成,在冬日的微光中闪烁着凛冽幽光。
两尊可怖的饕餮凶兽高约百尺,屹立在殿门两侧震慑来人。往日沈云烬被叫到此处,多半是被谢微远唤来泄愤的。
众所周知,凌华君手中有一把云隐笛,此笛可化剑可化鞭,剑光烈烈时,来者身上可能会多几个窟窿。但那鞭子一来,可就不是几道剑窟窿那么简单了,往往是抽得人皮开肉绽,筋骨俱损。没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都下不来床。
而沈云烬又是门中与他最不对付的,凌华君贵为门主,自是执掌生杀大权,无父无母的沈云烬便成了他最常用的泄愤对象。
今日轮流值守的是青崖长老门下的大弟子姜源,他正抱着剑在门口打瞌睡,见到沈云烬这桩大佛,浑身一激灵,忙站起身挺直腰板,做戒备状。
“你来这做什么?”
前两日沈云烬才在门中大开杀戒,虽说那时是体内神印觉醒引发的暴动,但终归是他杀的人,一路走来的弟子都避着他,这姜源倒是个胆大的,见着他躲都不躲。
沈云烬眯着眼一笑,提起手中食盒:“自然是来给师尊送点心。”
姜源活像见了鬼,下巴都要掉二里地,像是听见什么惊天奇闻。
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昨日凌华君为沈云烬挡下噬魂钉就已经够离奇了,今日沈云烬竟然又来为凌华君献殷勤。
这般师徒情深的戏码放到此事放在旁人身上倒也寻常,可若是放在这对平日里如此不对付,恨不得将对方杀之而后快的师徒身上,简直太匪夷所思了好吧!
难道这俩人背着整个门派,重归于好了?
他思绪一转,又想到往日凌华君虽从不给沈云烬好脸色,但昨日那事之后,整个门派都知道了凌华君对沈云烬的感情并非平日里他们以为的那般冷漠。
不然也不会为沈云烬做到此等地步,害得门中八位长老合力施法,才将凌华君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沈云烬定是凌华君极为器重之人,不然谁会为了个不过收了几年的徒弟,让自己差点命丧司刑台。
于是姜源略作犹豫后,警惕地看了沈云烬一眼,而后退身道:“若只是送点心便进去吧。但要是让我发现你背着我做了什么歹事……哼哼……”
“你当如何?”
姜源说不出能威胁沈云烬的话,以那日驯兽场的惨状来看,自己的实力定在其下,但他向来不是个丢的起面子的,于是梗着头皮道:“我就……”
他憋了半天,忽然灵光一闪,一拍脑门:“就向凌华君告你的状!”
“……”
沈云烬怜惜地看了他一眼,推门进入房内。
谢微远此时正阖眼躺在床上,眉眼恬淡温和,少了些锋芒,只是面色苍白如纸,平白添了些憔悴,看起来很是病弱。
他的师尊鲜少有如此缱绻恬静的时刻,平素里那双凛冽的桃花眼中永远带着锐利杀意,从不会降悯世人。
思及往昔,沈云烬眸中多了层晦涩难解的情绪。他目光落在毫不设防的谢微远身上,指尖下滑,最后停在谢微远玉色的脖颈处。
多年沉寂的恨意在胸腔翻涌。沈云烬只需要紧紧扼住这脆弱的脖颈,这人就会死在自己手中。
他再也寻不到比这更好的机会了,沈云烬唇角渗出阴险的笑意。
即便这人被夺舍了又如何?
不还是谢微远的肉身吗?只要他杀了这人,就能报这么多年的欺辱之仇。
于是他的指尖在不知觉间逐渐收拢,就在即将要用力之时,谢微远的羽睫忽然轻颤了一下。
沈云烬心下一惊,浑身发颤,几乎在转瞬之间就松开了手。多年驯养留下的本能竟如此深刻,哪怕理智叫嚣着要复仇,身体却先一步做出臣服的姿态。
骨子里的惧怕让他条件反射跪下身。
不过转瞬之间,他便懊悔想着自己何必再惧怕这人,于是半撑起身子,又想从地上起来,却不料谢微远在这时彻底醒转。
谢微远半靠在床头轻咳了两声,声色沙哑着问:“你怎么在这?”
沈云烬只好捧起一旁的食盒,搪塞道:“弟子来给师尊送点心。”
谢微远微微挑眉,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么?
多亏系统刚刚提醒他,不然这黑心莲定要下死手,将自己活活掐死在这。
他刚想接过那食盒,将沈云烬打发走,却被识海中一阵紧迫的提示音打断。
“请宿主不要ooc,原身不会接受沈云烬的好意。”
“……”
于是谢微远又摆出那副傲死人的矜贵模样,将食盒“啪”的一声扔在地上,而后冷色道:“咳咳……你还敢来见我!”
他面色苍白,此时咳嗽了两声,面庞涌上一阵恼怒的薄红,瞧起来并无威慑力。
但这语气依旧是熟悉的谢微远。
沈云烬垂眸看向散落一地的桃花酥,粉润饱满的酥饼此时沾上了灰尘,显得格外狼狈。
他疑心稍褪,又温和一笑道:“师尊若是不喜欢这些桃花酥,弟子再去换些过来。”
谢微远强行撑起身子,呼吸急促:“不必,你走吧。”
见他连唇色都比平日里苍白许多,看起来像是失血过多。
沈云烬昨日晕倒,虽然并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心里已有隐隐猜测。
他蹙着眉,收敛回眼神,鬼使神差地问出一句:“师尊如此动怒,可是……受伤了?”
本是略带关怀的一句,落在谢微远的耳朵里倒显得不那么寻常了,他和沈云烬如此帆恨对方,只怕是恨不得除之后快,摆明了对方就是来看笑话的。
他一眼扫过去,摆出平日矜贵的模样,用凌厉的姿态反驳回去:“你如今竟是连我的话都敢不听了?”
指尖按在云隐笛上,似乎下一秒就要将云隐笛化鞭,狠狠抽向沈云烬。
沈云烬面色霎时沉冷,提起食盒转身欲走,但不知今日哪根筋搭错了,停在原地顿了片刻。
一贯的,莫名动怒的谢微远,却让他感受到一丝奇怪的反常。有些破绽,若是在心里生了根,就会慢慢发芽。
但他何必再为这个心肠歹毒的人找托辞。他想着,谢微远收留他的目的,或许不过是因为……
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问出这几日心中沉积已久的问题:“师尊既然如此厌弃弟子,那日为何没杀了弟子?”
谢微远冷哼一声:“自是因为你的灵根能滋补修为,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这答案也在沈云烬意料之中。看来谢微远并未被夺舍,昨日那道护住他心脉的灵力不过也是怕他因此而亡,找不到新的炉鼎罢了。
门口的姜源趴在门上听了半天,也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门扉忽地在此刻被推开。
“砰”的一声——
他捂着被撞疼的鼻尖,疼得跌坐在地:“你你你你!”
沈云烬自上而下觑了他一眼:“你什么你,以后治治这结巴的毛病。”
姜源气得浑身发抖,怒骂道:
“沈云烬你等着,你真以为我怕你啊!我告诉你,那日也是我没出手,不然能让你如此为非作歹?”
“哦?”沈云烬挑挑眉。
“你是说你打得过我?”
姜源心底一阵发虚,嘴里吐出刻薄言语:“我堂堂青崖长老门下大弟子,岂会怕你一个……连心法都没修习过的野种?”
沈云烬面色一沉,这句话已是戳到他的痛处。
他虽已拜入谢微远门下四年,但确实从未学到过九幽门的心法。还曾因此事和谢微远抗争过,却也无济于事。
烈风卷落他心头那抹残云,将他拉回痛苦的记忆之中。
谢微远脸色沉冷,将云隐笛化鞭。
“跪好。”
沈云烬的膝盖被猛地一踹,吃痛跪在地上,膝骨磕在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心底生出的倔意却让他不肯认输,只一双如狼般凶狠的眼死命瞪着谢微远。
“混账,怎么教你的忘了?”谢微远冷冽的声色在头上响起,而后扬手落下一鞭。
数九寒冬,沈云烬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布衫。这凌厉的一鞭子落到背上,他再是挺不住腰板,疼得蜷缩下去。
自尊让他倔着咬牙不肯发出一声痛吟,不断忍受着背上传来的撕裂痛感。
血色混杂着冷汗,落在石板上。
面前人一身白衣湛然出尘,漠然垂眸看向满身血污的徒弟,冷笑一声:
“怎么,这就受不住了?”
沈云烬垂下眼,像只挣扎无果后精疲力竭的犬类。
……
他确实像只狗,永远只能匍匐在谢微远面前。
谢微远冷白指尖又掐起他的下巴,迫着他抬头,然后狠狠一巴掌扇过去,疼得耳目嗡鸣。
“杂种,再让我看见你用这种眼神看我,便剜了你这双眼。”
腹腔顿时传来阵阵酸意,他本就因为两天没进食饿得头昏眼花,这一巴掌下去,浑身上下更是酸麻。
喉头涌上一阵腥甜,一口黑血落在青苔斑驳的石板上。
谢微远冷哼一声,手上力道愈发强硬。
他必须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将今日所受之辱,百倍奉还。
于是沈云烬收回饱含恨意的眼神,跪伏在地上服软。
他费尽力气抓到了谢微远的一片衣袍。
那洁白的衣角终于被自己所污。
“弟子……知错。”
谢微远冷哼一声,终于将鞭子收回,“再让我瞧见你偷习功法,你这双手也别想要了。”
门扉闭合,只余下一条透着光的小缝。
那人向来如此,收自己为徒不过是他装点门面的把戏。既要维持仁义师尊的假象,又怕养虎为患,索性连最粗浅的心法都不曾传授。只等神印觉醒之日,将他这副血肉之躯炼作炉鼎,成就自己的通天大道。
沈云烬眉眼中的煞气近乎凝成实质,姜源被他的模样吓着了,慌乱中退后几步。
他眉眼本就生得狠厉,虽说才十七的年纪,但却因经历过太多人世磨难,沉淀着经年累月的戾气。此时看着姜源,让姜源有种下一秒就会被这人挫骨扬灰的错觉。
他都做好与沈云烬大战一场的准备时,空气中的威压却倏地散去。
“你该庆幸,今日是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