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韩渊所召出来的火球尽是朝着皇宫所砸,多数落在贺丹青所住的宫殿,少数落偏,也不过是偏在旁的殿,哪里会砸到距皇宫数条街远的地牢?
真相是,韩渊走后,一颗火球极为迅猛地砸向隔壁的禁地,砸开结界,砸得封印裂开,封印之下的魔物如饿了多日的野兽闻到血腥,汹涌而出,疯狂冲击着出现裂痕的结界。
韩渊还在回想那日的情形,楚先道:“梁红鸢为此而死。”
封印裂开的瞬间,梁红鸢便察觉到异样,未免魔物出逃,她只身一人奔入禁地,试图压制,岂料又一颗火球砸下,封印彻底裂开,无数魔气窜出,梁红鸢不得不祭出全部修为作代价,才终于将封印弥补,只是虽紧急补救成功,还是不可避免魔物出逃,封印泄露的魔气太多,汇聚一团,附身于姬月身上,趁梁红鸢虚弱之时,重伤于她,使之经脉尽断。
韩渊最后见到梁红鸢的时候,梁红鸢其实已近乎是一个死人,是她手中那根赤练蛇鞭护主维持,才替她续了几日命,撑到回修罗谷。
楚先冷冷道:“寡人早告诫过那逆子,不许他擅离皇宫,当日若他未跑,梁红鸢、他母亲,都不必死。”
韩渊没想到真相原是如此,不过这一切可不能随随便便归罪于人,他道:“是我的错,与楚白无关,他对此并不知情,焉能将罪怪在他头上?你只管怪我就是。”
“不怪他?”楚先道:“不知情便无罪?你当时亦不知情,又如何怪你?你是在为他脱罪,还是在为你自己脱罪?”
韩渊直直地盯着楚先:“是我砸的,自然怪我,我不像旁人,做了却不敢认,你只管对外说一切皆是我之罪。”
又道:“既为我之罪,我必要弥补,可我如今……如今杀不了风熠,你说他不足为惧,那你说,如何能杀了他?若你能做到,前尘旧怨,我再不与你计较。”
韩渊自认已做了极大的让步,这步一退,他,他的韩家军,从此就要在历史中打上乱臣贼子的恶名,永遭人骂,遗臭万年。
岂料楚先却道:“你本不该来与寡人计较。”又问:“还记得你前世是如何死的么?”
韩渊神情骤然一冷,警告道:“我虽杀不了风熠,杀你却是绰绰有余。”
楚先站起身,转身走了几步,半晌,才缓缓道出一句:“寡人并非是要威胁你。”
他背对着韩渊,韩渊不能看见他究竟是什么神情,却隐隐感觉到,他似乎有些孤寂,又有几分惆怅。
韩渊心中泛起一阵厌恶,想到此人这一副惺惺作态的模样,恐怕是想找什么借口将自己摘干净,冷笑一声,道:“我如何死的,陛下不是知道的最清楚么?”
果然,楚先转身便道:“倘若你不敢自然说出此事,寡人又如何确保你是真心来投,而非授了风熠之令,别有所图?”
就知道他这个人多疑成性,韩渊道:“我若要杀你,你以为你现在还能活着?”
心中念下一串咒语,韩渊的耳朵微微一动,只觉得墙角爬动的蚂蚁脚步声都变得无比清晰。
静谧的大殿内最大的声音来自两人的心跳与呼吸。楚先的心跳比他更弱,呼吸比他更缓,他听了一会,心中诧异不已,怎么楚先身上竟有如此重的伤?定了定神,收法,道:“你受了很重的伤,这伤定已跟了你许多年。”
楚先双眸微眯,一瞬间,韩渊便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压迫,那是被人看穿后,不自觉释放的威慑。
韩渊又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也算恶有恶报,珍惜你为数不多的寿命吧。”
一顿,还是忍不住要当面说出来:“你快死了!”
楚先嘴角牵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瞳色漆黑地发亮,意味不明。
韩渊道:“我现在要杀你,你只有被杀的份,但我不杀你,这还不足以说明我的诚意?”
楚先道:“不够。”
又道:“回答寡人的问题!”
“好!”韩渊心想自己既已来了此处,何必再斤斤计较那许多,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便直言道:“你命姬月杀了我,将我封印于重明江下,毁我肉身,诛我魂魄,你本就害怕我回来报复,甚至不惜动用诛仙剑阵,够不够?”
楚先沉默一瞬,抬手示意够了,道:“你在丰都见了姬月,可问过她此事?她如何说?”
韩渊道:“她咬死不认,只不过认不认又如何?我怎么死的,我清楚的很。”
楚先道:“你不清楚。”
又道:“杀你的并非寡人,也非姬月。”
韩渊左右瞧了瞧,确定周边没任何人偷看,不知道楚先为什么又翻供:“方才你还认罪,此刻装什么装?”
“你既怀疑风熠有乱人心智之术,自是早已明白楚白、花机身上之变化,心性越发浮躁,善恶越发分明,处事越发极端,寡人说得可有错?”楚先转过身,斜睨着韩渊,接着道:“你与楚白闯入祁连地宫那日,见过地宫中的魔物。”
韩渊道:“见过,无甚可怕。”
楚先道:“你有没有想过,若只是这样的废物,何以让神族忌惮千年,只能封印,不能消灭?”
韩渊道:“只是细微魔气,自然不足为惧,若是多起来,那便不同。”
楚先道:“再多的废物也只是废物,一次杀不完,多几次总能消灭。”
韩渊道:“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卖什么关子?”
楚先道:“真正的魔,你看不见,就像,你看不见为何楚先与花机性情忽然大变。”
一本样式非常古典的秘籍被递到韩渊面前,那本秘籍崭新,韩渊接过手,瞬间将其丢到了地上,厉声道:“楚先!”
楚先面无波澜,捡起再次放到韩渊面前:“只是前人布下的一道禁制,何必紧张?”
韩渊检查过,确认没问题,才拿过来翻开看,第一眼,只见上面的文字又细又密,用的乃是上古之文,但在原文之外,还有数种文字写下的编注,韩渊反复将秘籍前后翻了几遍,有些不可思议道:“上古遗书?”
楚先挑眉。
韩渊道:“不是说一千多年前,皆被烧了吗?”
楚先道:“那是民间传书,这些是宫廷秘籍。”
韩渊翻开这本上古遗书,虽说上面编注多数,他能看懂的文字却寥寥几种,不过拼拼凑凑,已能看懂上面的内容。
书本翻开便是第二篇,此篇介绍的便是魔。魔,无色无味无形,胜于风之无感,但见生灵,便扎根其心,激发生灵贪、嗔、痴、慢、疑五毒,使之陷入怨、恨、怒、悲、痛、喜、爱等激烈情绪之中,逐渐偏执、疯魔。
也就是说,魔并非生灵,而是一种无形的力量,一种寄生于众生,最后取代众生的力量。
魔往往能潜伏人心多年,每于人遭遇重大事故时才生长,所以,旁人只觉得此人忽然脾性有变,或许遭受打击,所以失控,以为生灵脾性暴怒,并不觉得别有问题,若非极亲近熟稔之人,极难洞悉此种变化,连自己也不能。
魔会令人趋近疯魔,却在疯魔之际,又逐渐回转,变得越来越理智,但那个理智的人,早已不是原来的人,魔激发生灵七情六欲,吞吃情欲,复刻情欲,最后,完全的取代拥有情欲的生灵。
这个过程于修士来言不会太快,魔本无心,吞吃生灵之后,甚至也许并不知道自己不是自己,还将自己当做原本的生灵活下去。
韩渊合上书,奇怪道:“这才是魔?吞吃人后,若是连魔自己也并不知道自己是魔,那和不变有何区别?”
楚先道:“魔就是这样,吃人、复刻人,是魔生来本能,待魔它日强大,身上便会生出魔种,谁触碰了他,谁便会沾染魔种,被魔吞吃。”
又道:“没区别,便能心安理得的接受吗?”
韩渊道:“既然没差别,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楚先道:“书上说,若非极亲近之人,绝难发现异样,但极亲近之人,往往更容易被情所惑,以至于不能分辨。”
他避开眼神,望向殿中一盏寂静的灯火,火光倒映在瞳孔之中,使他整个人更冰冷了许多,纵使他面无表情,韩渊却觉得他眼中藏有很深的东西,在一点点显现。
那是十年前,所有人的疏忽。
楚先接着道:“皇宫的封印不止裂过一次,第一次裂开,韩渊很快便修补了封印,那时什么都不曾发生,我们都以为,封印之下别无可惧。“
“直到有一天,韩渊死了。”
他沉吟片刻,接着道:“韩渊确实不曾造反,皇后杀了韩渊,触犯众怒,寡人只能判韩渊造反之罪,以免动乱。”
韩渊道:“这么说是姬月杀了我,与你无关?”
“不是她。”楚先吐字有些刻意,虽然语速未变,却像是一字一字分开在说:“人看不见魔,上一次封印裂开时,谁也不知有魔逃出,潜伏于皇宫之中,皇后根骨被废,最是虚弱,魔在她身上最先成熟,她杀韩渊之时,早已不再是她。”
韩渊道:“这么说来,你当时不知道杀我的是魔而非姬月,可你为了保全姬月,故而宁愿让我背上骂名,以免世人知道,大将韩渊为人杀害,不肯容她。”
楚先以沉默做默认。
“哈哈哈……”韩渊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嘲讽,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笑完了,看着楚先那做作的背影,道:“那你和姬月还真是一对佳人、伉俪情深啊,不过这么伉俪情深,当年怎么舍得他们母子流落在外?既然决定替她隐瞒,如今怎么又将真话说出来了?”
楚先似乎要解释,韩渊只觉得多听一句都反胃,抢着道:“如此深爱姬月,也能对她的孩子厌恶至极,刻薄对待,如此用情至深,也不耽误你后宫三千,甚至连昔日对你忠诚的手下都能逼为宫妃,极尽侮辱?”
冷冷道:“楚先,我今日来找你,不是为了听你这些话,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既然来了,就不会在因你的过去而斤斤计较,你何必如此费力编这样一个漏洞百出的故事?大方承认,我好歹敬你有几分担当。”
楚先面对韩渊的嘲讽竟是丝毫也不恼,缓缓说道:“寡人并非为自己辩解,贺丹青。”
韩渊瞳孔一凝,紧紧盯住楚先。
楚先道:“诛仙剑阵不破,韩渊的魂魄永远无法解脱,你,也绝不可能是韩渊,当时裴符将你交给寡人,寡人受韩渊之托,不曾亏待过你,你为何从皇宫逃走?又为何要假借韩渊之名?”
韩渊反问:“若你知道我是贺丹青不是韩渊,为何和我讲这些?”
楚先道:“因为,寡人并非在说与你听。”
不是说给他,那是说给谁?韩渊一怔,忽地反应过来,恨恨说道:“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说完这句话,楚先的神情彻底凝住,看着那团火,烧在眼前,也烧在心里。
当年的真相他从未向任何人提及,无论多少人为此误会,与他争辩,向他质问,自从他颁布那一条韩渊谋反,罪当诛之的命令之后,再没有为此事分辨过一句。
该分辨什么呢?又该去对谁分辨?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前世的真相还重要吗?也许对于被误解的人来说是极重要的,可是对于这个天下,已不再有一丝重量。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还有再回来的一日。
回来,会回来吗?
楚先轻轻一笑,终于从那团火光中走出来,望向韩渊:“若你不信,大可照你的方式救出真正的韩渊,他自会来找寡人。”
韩渊想起了风熠的话,楚先会极力的将罪推给姬月,其实不等风熠说,他本身也猜到了有朝一日真相大白,楚先会如此为之,否则,当年怎么会让姬月来杀他?
他道:“你知道诛仙剑阵如何厉害,也知道如今的我破不了阵,这么说,不过是笃定我没法救出阵下之人,又或是我逞强去做了,只会害死阵下之人,你笃定阵下之人不能出来与你对峙,所以你肆无忌惮的编排。”
又道:“若只是我死了,我姑且信你的话,可难道你忘了?萧胜、项青、卫郎、梁红鸢都死了,军师呢?是真的弃官而走,还是你暗中对他做了什么?”
楚先眼帘微垂,似乎是有些失落一般:“他走了。”
可这种人凡有情绪显露,多半是他故意要你看见,必然是对你有所企图,韩渊对他毫无信任,道:“你杀了这么多人,就不要说自己多无辜了。”
楚先拂袖,道:“他们身染魔气,早知命不久矣,故而选择为国而死。”
韩渊摆手:“好好好,随你怎么说,我如今也没别的好与你争辩,我只要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