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行医时,便曾遇乡间妇人生产血崩,危在旦夕。因巫医迟迟未至,老夫闯产室施救,那家人在外高声辱骂,产妇不堪受辱,当场自尽,一尸两命。”
众人愕然。
“这不是逼死人吗?”撒开手中秀发,巫采琼忿忿道,“那妇人也蠢夯,他们爱说便随他们说么,自尽作甚?留得青山才不怕没柴呢。”
张秀禾点点头,攥紧那油纸包,努力附和:“我们这里瞧病,也没这些规矩。”
“西南乃南荧族祖地,南荧族无此风俗,世代长居于此的中镇人自已潜移默化。”杨夫子声色温和,“采琼说那产妇蠢夯,却不知她落地起便长在那地界,父母如是,手足如是,师友如是,县衙官府亦如是。若身周人人皆言是,莫说那从未听过一句‘不是’的产妇,便是久居那地界的南荧人,心中亦多少将认此理。”
周子仁闻言垂脸。“即便不认,一心要保下那条性命……大约也会落个四处碰壁、求告无门的下场。”他轻声道。
“那便是北方的中镇人蠢笨,尽是些死脑筋。不然怎么到了我们这儿,也照样让男大夫瞧妇疾了?”巫采琼却不怯气,“我阿爹还说呢,他那医术便是我祖母教的。从前南荧厉害的女医可多得很,若非大贞侵占西南时将她们虏作私奴,如今大夫也不至这般稀罕,是不是?”
她瞧一圈张家人,满以为要得八方响应,却见他们面面相觑,不发一言。
“巫长老医术过人,老夫也早有耳闻。”杨夫子从容答腔,“那你可有同你父亲学医?”
“学医作甚?我又不喜欢。”粉裙少女不假思索,“何况姑娘家到了年岁便得嫁人,学这些也无甚用处。”
老者笑问:“姑娘家为何到了年岁便得嫁人?”
“就是得嫁人,哪来的为什么?”她瞟向外间,“你看那李明念,便是只晓得耍刀,不也得嫁人么?夫人如今就在给她议亲呢。”
杨青卓复而一笑。“是了。正如于你而言,姑娘嫁人是天理,无需分辩;于那产妇而言,失节自尽亦为天理,勿论长短。”他慈爱道,“人若只听一家之言,便只明一种是非,自难以脱出此种是非之约束。所以老夫笑你通透,因你不以旁人之是为是,已十分难得。”
未料他竟真心夸赞自己,巫采琼眨一眨眼:“那是不是我说的对?”
堂屋的李明念擦着刀,但听杨青卓答道:“人之德行,便如草木,本性为根,教养为壤。瘦土养松,肥土育苗;烂根发不出芽,美根如遇贫土,无养亦难滋。”他口吻和缓,“草木之养为壤,人之养,则为父母手足、师友邻里、乡约律法。耳濡目染,不学以能。”
“那便是说……只要周围人都好,不识字读书也无妨么?”张秀禾似有不解。
举刀查看一番,李明念细抚刀柄锈斑。
“本性居内,难显难移;教养在外,易识易改。老夫以为,读书不为争功名、论高低,而为知世事无常、人伦多变,自海纳百川,霁月光风;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亦不为长偏信、断是非,只为求移根易壤、因材施教,使草木繁盛,百花齐放。”杨青卓话音沉稳,“是以品行善恶,不在乎识字读书与否;识字读书,也不止关乎一草一木,而在壤在养。”
内室人声稍息。李明念收刀回鞘,又听得巫采琼出声道:
“这绕来绕去,不还是说要读书吗?”
耳闻老者朗笑,李明念长刀横置膝头,长吐一口浊气。
“这个夯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