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絮遮天蔽日。
印府角院户牖紧合,正房门内别无家什,仅墙根边铺几床草席,数十个奴仆缩坐其上,各自紧抱胳膊,互不言语。近门的角落里,娄家祯与庖房几个同伴挤靠一处,屁股底下叠两张七尺见长、三尺见宽的敝席,人人只占得一截席边,教地砖渗出的寒意撑起腿根,两膝僵并胸前。
屋内没有烛火,窗上一层薄明纸透出外间雪光,照得半面屋宇一派寒亮。娄家祯袖着手,看门缝里漏进风丝,卷地平间踏碎的积灰细细纷飞。他心算时辰,悄睃余人。周围家奴大多两手空空,身上只着单衣,甚或跣足夹在膝窝,显是一早连衣裳也不及整齐,便被匆匆驱逐至此。
娄家祯搓一搓胳膊,重重清一声嗓子。
周遭不闻人语,这一声便格外响亮。四墙下的眼光急扫过来,又飞快躲开。
“从前都是午时送饭食过来,每日只送一回,今日应当也一样。”娄家祯瞄看左右,“食物不多,须得我们自个儿分。大家若同意……一会儿饭食来了,我先按人头均分,再各个发下去。这样我们便都能吃到一些。”
同挤一席的扭动一下,余众偷眼而视,却无人答话。娄家祯四看一圈。
“不吭声,那我只当你们同意了。”他道。
偷望过来的眼睛连忙移开,那些人照旧缩在墙根,各个闷似石头。娄家祯有些气恼,爬立起身,想要冲去门边,双腿却僵麻难动。他捺住麻痛,铆足劲一步步挪至门边,紧挨门板站定。
耳后风雪簌簌,似杂着轻微脚步声。娄家祯正自辨听,忽觉门扇一抖,朔风卷过身侧,对墙下那排人影即刻蜷作一团。他忙转过身,见正门张开一缝,一只手提着竹篮推挤入内,将那篮子往门槛里一搁,又塞进另一只竹篮。
两只竹篮口浅,上方也无盖布,里边馕饼胡乱堆放,沾一层盐屑似的雪花。那手缩出去,却再不见竹篮进来。娄家祯望门缝里窥看,看门外那人转身欲走,便急拉开门扇扯住:“你等等!”
对方吓得一颤,逆着寒风回过脸来,头巾将脑袋包得严严实实,单露一双惊慌的眼。
“拉我做甚!”
娄家祯揪住那袖管不放,半蹲下身扒开两只竹篮里的馕饼,只一下已见了底。“怎的才这一点?这才比前几日多一半!”他将那送饭人扯近,“从前关我们几个便不够吃,现下院里都住满了,这一点要怎么分?”
送饭人只情挣扯:“你问我做甚!主人家下的令,我还能不从怎的!”
他两个厮拖厮扯,未待理会清楚,又听身后一阵吆喝:
“欸——莫抢,莫抢!”鞋底的刮擦声夹在叫喊里,“你抢甚么!不是说好一道分的!”
娄家祯回头,张得门内两人正争抢一只竹篮。这二人身型悬殊,瘦弱的那个又蹦又喊,那大块头的却一声不吭,死死拢篮在怀,竟一面转着圈躲避,一面抓馕饼往嘴里胡塞。眼见那大块头狼吞虎咽、一口一个馕饼,娄家祯疾撒开送饭人,也扑上前拦抢:“撒手,撒手!”
二与一争,好容易才将那竹篮夺过来。娄家祯把着提手,定睛一看,篮里馕饼已少了五成,最顶上那块还生生教人撕去一半。他脑中一轰。
“啊呀!只一半了!”瘦弱的那个直跌脚,“他一个人便吃了半篮!”
娄家祯懵然抬眼,这才认出他是同在庖房干活的阿杨。两人目光一碰,娄家祯气血上涌,扭头睖那大块头:“你、你一个人吃了,大家还吃甚么!”
对方置若罔闻,只兀自背过身,将那半截馕饼也填入口中,护着嘴囫囵吞下。
娄家祯气不打一处来,再看一圈屋内,众人皆窝在墙根不动,除去阿杨,竟无一个起身阻拦。廊下那送饭人跑出门阶,摇摇晃晃踩过院中积雪,逃向他独居的耳房。“等下——你莫走!”娄家祯紧追出去,一把拽住那人上臂,却未料他惊惶一扭,两人都东倒西歪地跌进雪地里。
头上布巾散开大半,那送饭人叫苦连天,顾不上满脸冰冷的雪花,挣起身要走,又教娄家祯拖着衣领扒回来。“你也看到了,他一个人便吃了半篮!”娄家祯制他不住,只得死命往送饭人背上爬,“剩下的打死也不够分,你得再给我们送些过来!”
那送饭人扑在雪里,身板左右翻动,喘着粗气直喊:“我自己还饿着,那里给你们弄吃的!你自寻家主说去!”
“我们关在这里头,那里见得到甚么家主!”
“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两人争持不下,陷在尺厚的雪地里胡乱扑腾,头顶鹅雪飘飘,身下玉屑飞溅,没一会儿便冻得脑冷齿战,直打哆嗦。娄家祯穿得单薄些,又整月不曾饱腹,一时力弱,即教对方一个翻身摔下地。
身旁窸窣响动,飞扬的积雪打在脸前。娄家祯滚爬起来,隔着风雪而望,恰见那送饭人拉开耳房大门。娄家祯跌追上前,未及挨着门板,那门扇便砰地摔合眼前。他扑撞上去,徒劳推拍几下,却听门后咔哒哒响动,显是已插上门栓。
“混蛋!”娄家祯望门咒骂,朝门脚用力一踹,才气冲冲折去正房。
洞开的大门已重新掩合,娄家祯推门入内,四墙下的身影悉数未动,惟阿杨叉腰守在两只竹篮前,面向门扇右侧的角落,一双大泡眼瞪似铜铃。那角落未铺草席,几根干草上窝一座小山似的人影,四体蜷曲,脸朝墙根,后领下方打着老大一块补丁。
认出那人背影,娄家祯使劲拂去头顶雪花,逼至对方跟前。
“你要不放心我分,方才怎的不说!”
那大块头耳聋一般,顾自抱紧胳膊,面壁不动。后边阿杨冷哼:“他便是等着抢呢,还先同你打个招呼不成?”
大块头闷不吭声。料得他油盐不进,娄家祯强压火气,反身蹲竹篮边点了数,抹一把脸上的雪水道:“余下的先分了罢,有一口是一口。”说完也不看周围人,往腰里擦净双手,便捡馕饼一一撕作三份。
馕饼俱已冷透,张张干似树皮。娄家祯手拎竹篮起身,正待从左侧分发,却突然停下,回首向大门一望。“我看那边屋里还有几个染病的,不吃怕是不成。”他四下环顾,“要不……哪个不饿的先忍一日,让病人吃饱些,明日分量多些了咱们再分。”
墙根下无人开腔,或将头脸埋得更低。
“既已分了,还让甚么?”正墙边有人嘟囔,“都是家生的贱命,哪个还不饿怎的。”
娄家祯面色一僵,要寻那开口的人,却只望见一排低垂的脑袋。“那我忍着。”他板起脸拐向左墙,抓出篮里的饼块,一个个塞过去。
待绕到正门右侧的角落,竹篮中仅剩两块馕饼。娄家祯拿出一块,才要分与最后一人,手里的竹篮却欻然一沉,一只大手竟从旁伸出,抢走那最后一角饼块。娄家祯一悚,看清手主人竟又是那大块头,便急撇开竹篮去夺:“欸你——你做甚,做甚!”
那人生得魁梧,高高举起双臂,只一格、一推,即令娄家祯跌退出去,要分与最后那人的饼块也脱了手,扑扑摔落在地。娄家祯稳住脚,眼看那大块头一口吃下馕块,赶紧扑去要撕他的嘴:“那是我的!”
大块头哪里肯听?他又背身一躲,腮帮子动一动,已将那饼块咽进肚里。
娄家祯眼前发黑,转头寻看周围,只见一圈人要么吃饼、要么嗦手,最后那人也早捡起方才脱手的饼块,眼角睃着他两个,火急火燎地吞馕入口。
这是怕谁再抢怎的!娄家祯踹开脚边的空竹篮,回身质问那大块头:“你已吃了一半,怎么还抢!”
那大块头作哑,抹一抹嘴,又躺到角落里那几根干草上,抱紧胳膊面壁。娄家祯恨得两眼发昏,照那人后背狠踢两脚,还要动手,却教阿杨从胁下一搂,拖回另一侧的角落。“算了罢,人胳膊比你腿还粗,你又抢他不过。”阿杨压他坐下,“这还是在院子里,不敢与你动手。他那样的要放在饥荒时候,可是要杀人的。”
娄家祯气得直喘,恶狠狠瞪住那角落不放:“就为一口馕饼杀人?”
“饥荒,饥荒。”阿杨紧着脖子重复,撕一角自己的馕块给他,“莫说一口馕饼,死人剖开肚子里也只有石头。人肉还是肉呢,你说杀不杀?”
娄家祯打个寒噤,接那馕饼在手,心火却烧得愈发厉害。
“这也不是饥荒,今日不同他理论清楚,他明日还要抢!”
“他凭的是蛮劲,还会听你理论?到时若挨了打,可没人救你。”阿杨也一屁股坐上席边,“随他抢罢,这屋子里几十号人都不急,你急甚么。”
那一角馕饼还捏在手心,娄家祯大块头的背影,霍地站起身,大步望正门走去。
“欸,干甚么去?”身后阿杨急问。
娄家祯头也不回:“给间壁送吃的。”
“还真去啊?”阿杨诧怪。
一阵风雪涌进门洞,娄家祯跨出门槛,将那话音关在门后。
外间依旧大雪纷飞。这角院不甚规整,除却正屋,仅东侧坐一间狭长厢房,尽头方正的耳房紧贴院门,送饭人便住在那里。娄家祯双手拢进袖中,缩紧脖子奔下门阶,踏过遍地积雪,赶至厢房廊下。
饕风猎猎,厢房门扇却堪堪虚掩。娄家祯蹲下身,望进张开的门缝,内里昏暗一片,瞧不见人影。他掏出袖中馕饼,自门脚摸递进去,就近搁在地上,冲门缝里高喊:“吃的很少,你们先将就一下,明日我再想想法子!”而后便缩手侧耳,屏息细听。
屋里静悄悄的,不闻回应。
娄家祯默等半晌,直到膝盖冻得发麻,才起身抻一抻腿,小跑回正房门前,侧肩顶向门缝,一时竟未得顶开。他呵一口热气,又朝门缝一撞,那两张门扇依然纹丝不动。接连两下也顶它不开,娄家祯觉出一丝不对劲。他抽出手拍门:“欸——开门啊!你们堵着门做甚!”
“间壁尽是染病的,你去过了便不能回来!”门里有人应道。
“对!莫教我们这间也惹了病害!”又一个声音嚷嚷。
两道人声响得极近,大约正顶在门板后边。娄家祯恼恨起来:“我只将吃的送到门口,连门都没进,那里惹甚么病害!”他猛拍门板,“快开门!开门!”
应他的只门后一声叫唤:“你就住那间!莫回来了!”
“我又没病,做甚要住那间!”娄家祯侧身撞门,“阿杨——阿杨你帮我开门啊!”
任他如何呼喊,那门却紧合不开,莫说阿杨,便是先前回应的人声也再不搭理。娄家祯撞门不开,又让风雪刮得打抖,不觉气力渐弱。他咬紧颤抖的牙关,转而踏着雪寻到那耳房,使劲捶起门板。“开门!你都听见了,还装什么聋子!”他冲屋内大喊大叫,“你不是看院的么!说好了有病没病分开住,你就放着他们胡来!”
朔风呜呜呼啸,那门里却死寂一片,连回骂的声音也不曾出现。砸向门扇的拳头又痛又麻,娄家祯没了力气,只得提脚蹬门:“死了还是怎的!吭气啊!”
无人应声。娄家祯脚一跺,徒劳干立门前,胸脯剧烈起伏。正房里那一张张沉默畏缩的面孔浮上脑海,他忽觉气冲颅顶,发疯般冲进漫天飞雪里,跌跌撞撞奔向正房大门。“卑鄙!无耻!好心当做驴肝肺!”他不住叫骂,直往门脚狂踹,“一个个欺软怕硬——有胆量赶我出来,看那村驴抢吃的倒屁也不放!”
门缝抖了抖四角,仍未张开。娄家祯脚下的草鞋已撞出血污,他终于力竭,浑身发颤:“要真送一趟饭就染病,你们当这院子里哪个还能躲!早晚要死绝!”
“死”字一脱口,娄家祯打个激灵,却又觉出冰冷的快意。他急喘几口浊气,抓住那字眼奋力吼叫:“死绝!听清了吗,死绝!一个也别想活!”
萧萧风雪吞没嘶喊,三房门扇默然如壁,仿佛四墙里只他孤伶伶一个人。娄家祯倚门滑坐下来,脑仁不住跳痛。他抱紧双臂,眼望满院银白,突然想大哭一场。这算甚么事?他不明白。所有人……这院里所有人,全是乌龟王八蛋!
右脚望前狠蹬一下,娄家祯以手掩面,喉头哽痛。
四周安静下来,一阵咯咯吱吱的轻响隐隐浮现。娄家祯强咽哽咽,茫然四顾一番,才望见厢房微张的门扇。他记起来,那张门并未关紧。
娄家祯恍惚一会儿,再次支起身,飞跑下门阶,穿过院坪里厚厚的积雪。他一头撞进厢房门内,合上门板喘气。杂着异臭的凉意灌入肚里,娄家祯干呕一声,发觉这地方竟冷得与外间无异。那一角馕饼还躺在脚边,他弯腰拾起,转看周围。厢房空空荡荡,梁上垂几网厚蛛丝,一眼望到尽头,数团人影正蜷在无窗的深处,尽睁着眼瞧他,满脸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