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深处已升起炊烟。
四山间烟涛腾涌,喧嚣声却闯不破合围的竹墙。挨近墙边的房舍不时张开柴扉,有脑袋探出门缝,眺得北山青烟腾腾,又悄悄缩回屋里。街头人迹寥寥,偶有少年推着辘车趱行,瞧见并肩经过的一老一少,也只远远将头一点,匆忙离开。
李明念与杨青卓一路深去,才近张家底栏边,却听那栅居大门吱呀响开,一条人影窜出檐下,慌里慌张跑下竹梯,不知急着往何处去。
“祐齐。”李明念叫他。
那人的脚步声一住,噌噌转过底栏,恰与二人觌面相迎。“夫子,明念姐!”张祐齐喜出望外,“太好了,我还托玄盾阁那位门人去找你们……请快进屋!”他顾不得礼节,扯上二人便望竹梯前去。
“发生何事?”杨青卓随他登上竹梯。
“子仁昨夜便晕过去,至今未醒,张婶看过也无法。”引路的张祐齐道。
“昨夜我来时还好好的,怎会突然昏迷?”李明念走在最后,朝房顶上一瞥,“吴克元呢?”
“吴伯伯去了镇北救火。”张祐齐推开门扇,口里答得又轻又快,“这段时日子仁一直精神不济,歇会儿总会好些。可昨夜他忽然醒来,似是魇住了,当时便有些神志不清。正好秀禾跟兴淇来报信,说是北山走水,子仁要去救火,结果站也站不稳,只好托吴伯伯过去。我们想扶子仁进屋,还没走两步他便倒下了,如何也叫不醒。”
三人直入内室,见得屋里较往常亮堂,竟是侧窗大敞,封挡在外的篾席也尽扯开。周子仁昏睡草榻上,守在一旁的张祐安正替他擦脸,张邺月跽坐榻旁,右手还搭在病人腕间。
一眼望见白发老者,张邺月匆行一礼,张祐安也忙将湿巾投回盆里。“没有其他病征,却脉象虚弱,昏睡不醒。”张邺月抬脸即道,“我怕问题出在内里,还得请夫子看看。”
杨青卓点头,落座妇人对面,翻一翻小儿眼皮,捋起袖管便要拿脉。
“夫子。”李明念却抓在他手腕,“若事关内气,还是我带子仁回去,让我阿爹来看。”
转头对上她目光,杨青卓轻轻拿开那只伤手。
“气脉之症,李阁主也不如老夫熟通。”他道,“眼下情形不明,切勿轻易挪动。”
李明念顿了顿,敛回手臂。
老者重新伸手,把住小儿冰凉的寸关尺,凝神诊脉。许久,他眼帘一抬,细看榻上人。周子仁面色煞白、唇无血色,薄被盖到腰间,头顶和胸前几处穴位俱扎着银针,已尽存气的手段,鼻息却依旧微弱。
“昏迷之前可有何异常?”杨青卓问。
张祐齐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出声。一旁的张祐安抢着回答:“脸好白,还出了好多汗。”
“这时节出汗?”
“我赶来时他已晕过去,确是大出虚汗,身子却极凉。”张邺月道。
杨青卓颔首,眼光掠过沉默的李明念,转向榻尾。
“祐齐。”他唤道,“可还有旁的异常?”
张祐齐回过神,踌躇一瞬。“子仁才醒来那会儿……说起山上起火,屋舍烧着了什么的。”他道,“那时我们都在屋里,还不知北山走水之事,我便以为他是发噩梦……说的胡话。”
“都睡在屋里,他怎会知道北山走水。”李明念冷不防开口,“定是恰好梦着罢了。”
飞快地看她一眼,张祐齐垂目:“也是。”
一时再无人出声。
木盆冒出的热气愈渐稀薄,张祐安屏住呼吸,见把脉的老者不发一言,不由扭一扭身子。
“子仁哥哥病得重吗?”他拿气音小声问道。
杨青卓仍捏着那手腕,面上不露情绪。他忽而转看身旁人。
“明念,你细想一下,子仁往前可有过此类症状。”
侧眼碰上他目光,李明念想一想,俯近前,轻推榻上小儿。
“子仁,子仁。”她低唤。
众人愣住。
“明念姐,我们试过了,叫不醒,扎针灌药也不醒。”张祐齐提醒道。
李明念却置若罔闻,只自推搡小儿肩膀,注视他紧合的眼皮:
“子仁——子仁。”
榻上小儿双目犹闭,全无动静。
李明念还在一遍遍低喊:
“子仁,子仁?”
张家三人面面相觑,见杨青卓默不作声,便也不再阻拦。那不急不高的声音挠在耳里,让张祐安听得坐立难安。他瞟着周围人,欲起不起地扭动几下,终于忍不住趴到榻前,凑近周子仁耳边。“子仁哥哥!”他跟着叫道,“子仁哥哥你醒醒,醒醒!”
窗外刮进一阵冷风,两道呼唤声起伏交错,杂在那风里拂过榻间。
周子仁眼睫微颤。
定坐榻尾的张祐齐睁大眼睛。
“动了——他好像听见了!”
这回张邺月也俯下身,轻轻推在小儿肩头。
“子仁?子仁?”
那两扇眼睫颤动,挣扎似的张开,露出两片乌黑眼瞳。包在眼里的泪水溢出来,从周子仁眼角滑落。他躺在那里,两眼虚望昏黑的房顶,却面无表情,四肢也僵硬不动,仿佛硬挺的尸体睁开了眼睛。周围静下来。
“子仁。”李明念扶在小儿肩侧,“醒了,你在张家。”
好一会儿,周子仁偏过脸,怔怔看她。
“……阿姐。”他喃喃。
“是。”李明念望进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又沉声道:“我在。大家都在。”
窗光渐凝在小儿眼里。他看清她撑在的榻间右手,眉头一颤,惨白的嘴唇战抖起来。那是活人才有的表情。
张邺月探上前。
“子仁,你感觉如何?”她轻声道,“可还有哪里不适?”
周子仁却不答话,仿佛无知无觉,眼底只装着那只手,又淌出泪来。
杨青卓放下小儿手腕。
“无碍,脉象已渐平稳。”
“那……还需不需要服药,或者扎针?”张祐齐不放心。
“不必。”老者道,“一种罕见的离魂之症,醒来便无碍了。”
“离魂之症?”张邺月奇怪,“好似从未听说过。”
“从前只在北方见过。”杨青卓取出小儿身上的银针,“约莫是那地界阳气不足,以致有些人在娘胎里便落下病根,身子较寻常人弱些,神魂也不大稳定。一旦发作,便如做了一场噩梦,有时也会说些胡话,不过还未彻底清醒。”
李明念默然听着,目光仍旧定在周子仁脸前。他还望着她的右手,泪水不断涌出眼眶,一句话也不说。
“怪不得。”她听见张祐齐嘟囔。
张祐安懵里懵懂,听了半天也只捉住噩梦二字。他又爬近周子仁耳边道:“子仁哥哥莫怕,噩梦都是假的。”
“对,都是假的。”张祐齐附和,“醒来便好,没事了。”
兄弟二人的话音响在身周,有如隔着一重冰冷、厚重的海水。李明念看着周子仁的脸。她看到他身子一动,艰难地侧翻过身,慢慢伸出手。那冰凉的指尖似欲抓住她右手,却又停了停,搭上护腕,轻轻抱住。他低下头,前额挨上手背,颤抖的身躯蜷作一团。像是感到寒冷,也像躯体在烈焰中蜷缩的本能。
李明念见过这种姿势。
她垂视小儿抱在怀里的手。水疱破裂,血红的伤处已抹上药膏,黏糊糊一层,也难遮炙烤的遗痕。
灼痛紧裹皮肉,仿佛那手还留在烈火中。
她合上眼,收拢僵曲的五指,捏紧拳头。
-
李明念疾奔在火海间。
燃烧的裂响震耳欲聋,焦灼的气息充塞鼻底,四面焰涛飞掀,头顶夜幕赤红一片。热浪近乎封闭五感,她转动震荡的视野,看到右手拨开满目火草,听见胸膛里跳出急促的喘息。
火丛里显出一道瘦弱人影。
那是个火人,露着半颗头颅,残缺的人躯被赤焰裹作一条黑色阴影。
“丁又丰!”
嘶哑的呼喊冲破喉咙,她向那黑影伸出手。那人回过头,焰光照亮他恐惧的脸。他忽地后退,冲她挥开右臂。
“走开……走开!”模糊的吼叫传入耳中。
她无暇思考,一味将手探进翻涌的火浪,要抓住他炽热的躯体。那身影却向后倒去。他越来越矮,越来越小,仿佛随火焰蜷缩,连面目也被火光拉扯,变作另一副截然不同的模样。
那是个女孩的脸。她白唇抖动,眼中闪着火光,还有与那火光一般炽亮的悚惧、惶惑。
“莫杀我……姐姐莫杀我……”
有那么一瞬间,李明念仿佛不认得那张脸。她极力伸长手臂,要穿透那厚厚的火墙。火舌舔过指根、爬向手腕,血口大张地吞咽袖管。她觉不出热,也觉不出痛,只见那人影还在仰倒,那脸犹在火光中变换。
“走开……莫杀我……走开!”
两道混杂的声音灌入耳中,燎在掌心的烈焰生出形状。李明念闯近前。
汹涌的焰浪扑面,化作大片鲜血飞溅。
那张脸近在眼前,蒙眬难辨。可她看清了那副身躯。什么东西将她二人相连,白灿灿的,一端没入那身躯胸前,一端握在她手中。那是一柄匕首。滚烫与极寒在最初的一瞬竟如同孪生。
她们一同倒下去。
身子失重般一抽,李明念张开眼睑。
风在瓦尖颤抖,顶板投下的黑暗笼罩身周。她栖身梁上,听得腰侧两支刀柄摇晃相撞。
那摇晃逐渐停下来。
一动不动默坐迂久,直待汗湿的后背觉出凉意,李明念才偏转过脸,望得支窗下一方皎洁的月光。栅居里静悄悄的,没有火,也没有血,垂悬的蛛网拂动湿润的霉味,虫鸣隔墙板环绕,嗡嗡沉浮。
李明念举起右手。痂皮已尽剥落,伤口生出光滑凸起的粉肉,爬满手心和手背,伸进护腕底下的阴影里。她屈伸一下五指,摸上袖管。新衣布料粗硬,反复刮擦手臂,也全无痛感。
定看一阵,李明念将身一翻,飘下梁去。
二月的深夜湿冷异常。
峰阁烛灯长明,昏黄的光晕竟无一丝闪动。李明念落身阁顶,放眼雾海凝滞,山下乡居只隐约浮出一片轮廓。竹墙早已拆去,笼罩镇南的漆黑一如从前。那黑色顺主道蔓延,月色下如同漏斗的长影,宽阔的开口恰吞没镇北边缘。
她眺看一眼,纵身下山。
西侧山脚虫喧声微。残月倾悬在天,挨着墙尖泼出一角暗影,只林地旁留一弯荧荧草地,树荫的挤压下曲折延绵。李明念落足湿漉漉的翠地间,五步外便是桉木排扎的高墙,臂粗的锁链紧扣铁环里,沿墙绵延前伸,消没在弯处的林边。
这是片和缓斜坡,远离山中任何一处住所,湿烂的泥地了无人迹,丛莽却堪堪没膝。李明念顺墙脚阴影前行,左足踏入一眼凹地,停下脚步。围墙爬满青苔,昏暗中黑如一块山形烧痕,那凹地恰对着山尖。
“幼时你与采琼捉戏,还时常躲来此处。”侧旁林间传出一道男声,“自从入阁,好似便再未来过。”
李明念按上刀柄,见一条人影踱出树荫,身上白衣几乎融入蟾光里。
“深更半夜,你倒有闲心过来。”李明念道。
那人敛步月色间。“夜里难以入睡,便走来看看。”他回向山门的方向,站在此处却瞧不见那高悬墙顶的明灯,“每有罪客被押送回阁,我也会过来。”
轻风拨雾,李明念这才看清他腰侧空空,并未佩剑。
“一片乱葬岗,有甚么好看。”她松开五指,掌心却仍按刀上。
白衣少年郎落目脚下。
“总要看看这些身不由己的枯骨,才知什么是命数。”
“你是阁主继人,自不会落得与他们一般的下场。”
李景峰似乎轻轻一笑。“世事难料,不到盖棺那日,谁也说不准。”他抬首四顾,“你可还记得那人埋在何处?”
一脚还踏在那凹地里,李明念感觉露珠濡湿裤管,一阵冷意爬上膝盖。
“听不懂。”她说。
月下那人恍若未闻,只信步往西,停在数丈开外。“这里,是我杀的那一位。”他垂目道,“纵使无碑,过了这许多年,我也还是认得。他是我杀的第一个人。”
四下薄雾蒙蒙,他一身月华似的衣裳,身形愈显模糊。
“听父亲说,阁中最隐秘之处藏有几卷《名册》,记载建阁以来所有影卫的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