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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天涯路(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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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见一个小姑娘从灶上端来两摞蒸笼,不觉忆起昨日那食盒:好像确是她独个儿将梅花糕吃了干净。

“娘子懂行!”黄衫女子眼梢染笑,回身接过蒸笼朝桌上一搁,“我家梅花糕做了三十年,莫看铺子小,银子都花在这馅料里呢,王城的熟客没人不夸好!”

油纸包的梅花糕正烫手,五人各捧一包,脸埋进腾腾热气里咬上一口,软韧的面皮里掺着枣肉、果干和松子仁,内中豆沙细腻,还有些分辨不出的香咸小料,确又较昨日吃过的美味。李明念一口咬下大半,转身让出道来,看几个提灯的孩童欢叫着奔过。

巷子那头似乎接连涌入许多人,庞杂的人息跟在那一串孩子后头,愈来愈密。李明念拱起手肘,搡一搡身旁的云曦。她仿佛这才觉出人潮在后,也回过身来,拉上其余三人退向墙根,任三五成群的行人经过跟前,各个手捧莲花灯,走走停停向河而去。

“为何都往河边去?”李明念鼓着腮帮问。

“去河里放祈福灯。”云曦道,“节后就要开战,百姓想为即将出征的家人祈福,便向官府请愿放河灯。”

李明念颔首,感察到那些护卫的气息也被人潮冲散,索性将剩下的梅花糕塞入口中,团起油纸。

“哎呀,后头还有好多人呢。”提着螃蟹灯的随从伸长脖子探看,“这得堵到什么时候?”

“没想到人这样多。”葛若西似也头疼起来,“鳌山都搭在菜市口,怕是一时半会儿去不了了。”

三人愁眉苦脸,云曦却歪过脑袋,悄悄挨近李明念肩头。

“不仅放灯,今夜城里的神庙还会有祈福仪式,想去看看么?”

“祈福仪式不在王宫的神庙举行?”

云曦摇头。

“王族冬祭向来与百姓一道举行,所以东汶神庙只城里那一座。”

李明念思忖。

“入城时倒见过一眼。”她道。

“那你可知在什么方位?”

“大略晓得。”

腰里一重,是身旁人轻轻肘推她。

“正好,”云曦悄声道,“比一比罢,看我们谁先到。”

低眉遇上她月牙似的笑眼,李明念会意。

“成。”她道。

下一刻,葛若西只听耳旁两道风响,扭转过脸一看,身旁二人竟一跃而起,先后跳上对面茶楼的瓦檐,飞纵向楼顶。

“欸,二王——二小姐,李姑娘!”

葛若西连忙要追,才踏出一步又被人潮逼回墙边,不想错眼一瞬,那两道身影已越过楼尖,引得茶楼廊下惊呼一片。

高处视野广阔,抹过耳际的寒风模糊了人声。李明念纵过一个又一个房顶,一任挤挨的房屋滑向脚底,看数不清的街巷中人丛摇动,城渠如星河倒悬,星星点点的光斑流淌其间,梭近前,又沉下去。一切都仿佛掺在风里、踏在脚下,她觉出凛冽的气息撕扯皮肤、钻入胸腔,双腿却愈发轻盈,身躯仿佛也融入风里,向着更冷、更烈的尽头逆势而上。

一竖光亮拨开夜空,煌煌灯辉照亮视界。

长靴朝墙顶一踏,李明念住身站定,吐出一团浊气,望向墙内人声嘈杂的神庙。

王城神庙沿河而建,两人高的围墙圈出四座大院,五重金殿当中而设,东南角一座高塔耸入云端,各层飞檐垂铃,笼在璀璨的灯光间微微摆荡。她脚下院墙里人山人海,祈福仪式似乎碰巧结束,几个祭司打扮的男子正撤走殿前铜鼎,阶下大坪烟雾缭绕,信众挤在一蓬蓬朦胧的灯火中,尚且不敢登阶。

追在身后的人息掠近,李明念回首,见云曦落上对角墙端,将两条长辫撩回肩前,揪去那朵蔫答答的紫花,叉起腰来喘气。

“不愧是玄盾阁门人,”她笑着道,“我这脚程在东汶也算数一数二,同你比却还差上许多。”

“我见过好些富贵人家,在西南也是数一数二。”李明念也摘去委顿发髻边的黄花,“同你们东岁人比却还差上许多。”

云曦大笑,纵身落定她身旁,以手搭棚,眺看殿前情形。

“看样子来晚了些。”她道,“也不妨事,她们追来还要一阵,我俩可以先逛会儿。”

李明念看向院中摇动的人墙。

“甩开了护卫,就不怕遇刺?”

“不是还有你么?”云曦口气轻快,“你一个可顶二十个。”

李明念一笑,与她交换个目光,一同跳入神庙。

大坪里挤挤攘攘的信众涌动起来,一半堵在坪侧请香的竹棚边,一半紧压殿阶前方,摩肩接踵拥上长阶。她二人随人潮慢慢挪动,目光穿透重重香烟,看许多人影相继跪上那高陡的石阶,双手敬握香烛,一步一叩首地前行。

这才头一座大殿,难道后面四座都要磨磨蹭蹭膝行进去?李明念蹙额。

“东岁族拜的白虎神,何必要建五座神殿?”她问身旁人。

“因为神庙里拜的不仅是天神,还有人神。”云曦道,“五座大殿,分别供奉江神、河神、内海神、外海神,最底里那间才是天神白虎。”

“人神?”李明念疑惑,“是确有其人么?”

云曦招一招手,领她挤向左侧。“是,四位人神都是我东岁一族的先人,有王族,也有渔民百姓。”她口里回答,“他们大多因乐善好施、扶危济困或是兴建大坝而闻名东南,受万人敬仰,又得朝廷追封,便日渐与神灵齐名。”

“这却新鲜。”李明念道,“西南和中镇人的神庙里都只供奉天神,从未见过人神。”

竹棚近在眼前,四面却围得水泄不通。云曦停下脚步。“恐怕也与地域有关。东南本是渔民之乡,往前的船不似如今结实,渡河出海皆须几家共事,甚或一乡之人通力合作。因此肯对乡民无私援手之人,便更受敬重。”她说,“各座大殿皆有神灵的事迹壁画,一会儿进去你可过细看看。”

李明念歪下脑袋,已望去阶上神殿。那殿门极高,站在竹棚边上眺,隐约能瞧清内里漆金的巨大神像。

“这是个女神?”

“既是史载名人,自然有女有男。”云曦只盯住竹棚前的人丛,“要上香么?请香得自个儿掏银子,否则不灵验。”

李明念敛目。

“我不信神。”

云曦回过脸。

“玄武神也不信?”

“不信。”

见李明念答得平淡,云曦脸上也并无异色。

“那便陪我走一趟罢。”她笑道。

好容易请到香烛,她们登上长阶参拜,又从后门而出,步向下一座神殿。云曦不行一步一拜的大礼,可要绕过那些慢吞吞的信众,也不得不时走时停。李明念耐着性子,只跟在一旁仰瞻正殿壁画,间或悄没声儿拐入偏殿,看过墙架上供着长明灯的牌位,再回望神像前俯首低喃的善男信女。

目光一转,她看定一对跨入殿门的母女。那母亲面貌年轻,一边挎着香篮,一边牵住女儿,手里用劲一提,将那三岁模样的女孩提溜起来,腾空越过门槛。两人都穿得干干净净,却是一身葛衣布鞋,在金碧辉煌的殿宇里更显黯淡。她们自左侧小门而入,不在神像正前方的软垫跪拜,只绕到神像西侧,铺开一方麻布跪下,再从香篮里一一取出香烛。

云曦敬过香,已径寻至身畔。

“在看什么?”

“贱籍也能入殿参拜。”李明念看着那对母女左颊的刺字。

“东岁人与南荧人供奉的神灵不同,但既在东南过活,自然也可祈求白虎神庇佑。”云曦稀松平常,“都是香火,没甚么不可承的。况且若不许参拜,还得再费银子修一座玄武神庙,岂不事倍功半。”

“谁会舍得费银子给贱奴修神庙。”李明念却道,“平民?”

云曦拽步,领她踱向大殿后门。“真要修,自然是官府出银子。”她道,“汶国各地贱民都不在少数,且不同于贞国,这里尽是私奴,常随主家在外走动,各户之间频有联络。若是既不肯出资修建玄武庙,又不许南荧人入白虎庙拜神,他们便难免要私下聚集参拜,反易生出祸端。”

她们走得快,香客大多还未涌入最后一片大坪,通往殿阶的主道人影寥寥,两侧扎着几株高大香樟,繁茂的枝叶几乎将白虎神殿遮蔽起来,只露几片斑驳灯影,迎风摇曳。

“倒像西南的公奴。”李明念道,“纭规镇公奴聚居镇南,前些年疫灾被困,无粮无药,也是互相扶持才熬过去。”

身旁人似乎深深瞧了她一眼。“东南商人惯于从贞国买入贱民,所以我们没有公奴,只有私奴。”她道,“听闻在贞国地界,私奴多受苛待,地位还不如公奴。东南却好些,私奴更像各家长工,大多也能攒下些私产。”

“可纵是小儿,脸上也仍有刺字。”李明念望住树影间的殿阶,“恐怕打杀自家私奴,也一样不必担责。”

“不错,这一点确与大贞律一致。”云曦也不隐瞒,“因此于大多东岁人而言,南荧人终究还是低人一等。”

既如此,攒住银子又有何用处。李明念肚里暗想,随她踏上长阶。

“我看你们王宫鲜有奴仆,还当东南甚少贱民。”她调转话头。

“宫内也是有的,只是多在内庭干些脏活累活,你经过的地方便少见罢了。”云曦道,“加之先朝王后削减宫中用度,已将大半私奴发卖,号召官贵家眷入宫侍奉,也让女眷们自食其力,各家各户少养闲人。所以如今宫内奴仆愈发少见。”

“削减用度?”李明念乜一眼她满身的金银,“所以你们的宫室才那般老旧么?”

转目遇上她眼光,云曦笑起来。

“穿戴是自己挣来的,大修宫室却得动用国库,材料、运输、工费……样样皆须过手银钱,从上到下层层盘剥,难免靡费。”她说,“所以这数百年来,我们鲜少大兴土木。”

李明念移目自思。“也是。”她姑且认同,“纭规镇连个牢头都让油水灌得肥肠满脑,何况是你们这儿管工事的。”

阶顶渐长出巍峨的殿门,也现出内里彩衣金身的神像。看清那金塑的裙摆,李明念一愣。

“白虎神的人像是女子?”

“白虎神原便是雌虎,人像当然也是女子。”云曦携她一道步入门槛,“她也是我族战神。”

玄漆的门框滑出视野,神台上静伫的金像显现眼前。那是个身姿挺拔的人像,手拄长枪、身披战甲,护腕束起窄袖,襜裙堪堪及靴,鹅蛋脸上眉眼疏阔、神色肃穆,无论衣着身形,都无疑是个女子。

“母亲从前是常胜将军,幼时我曾见过她披甲的画像,还以为我娘亲便是白虎神。”云曦仰瞻那金像,“因此母后事忙,我便常来神庙玩耍,权当母亲陪在我身边。”

神台前香雾缭绕,徐升的轻烟半遮金像面目,李明念立于门边,只能偶尔从香烟间瞧清那对半垂的眼睫。

“……我阿娘不会武,”她启口,“不过我师父很强。”

“你师父也是女子?”

“是。”

云曦拿出余下的香烛。

“能教出你这样的弟子,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

李明念垂下眼帘,脑海里掠过一双藏在面具眼孔间的眼睛。

“我亦不知。”她道,“她一辈子都戴着面具,便是站在跟前,也瞧不见真面目。”

“是影卫?”

“嗯。”李明念转看殿顶壁画,“她是我阿爹的影卫。”

云曦走向侧旁,借香炉里晃动的火焰点燃香烛。“人心隔肚皮,许多人生来便戴着面具。”她道,“世上糊涂蛋不少,好些连自己的面目也难以瞧清,何况旁人。”

大坪里人声渐沸时,两人已从后门转出神殿,走上回向庙门的檐廊。

“你们东南四处是水,为何却供奉白虎神?”李明念环抱双臂,“老虎不是山林里才有么?”

“山川地势也会大变。”云曦回答,“数千年前,东南本是与西南一般的山地,只因地势不高,经太渊河与内海涌泉侵蚀,才渐渐成了如今的模样。所以祖先拜的原便是山中白虎,历经太渊河第一次大洪灾之后,又有白虎神下山治水的传说,这才使得族人世代供奉。”

方才看过的笔画转过眼前,李明念琢磨起来。“南荧神灵是龟蛇,从前我以为是西面沿海传来的,恰也与滕氏一族的群蛇沾边。”她道,“听你这样说……难道更早以前,西南是湖海?”

“倒也有这类猜测,只是现今还难以考证。”云曦果然道,“西南地势高,即便曾经水淹,也定是万年以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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