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反倒不甚了解。见简必章不再缠着他,他心情都明朗许多。
这几日,他真是烦透了简必章。
慕怀昙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出大戏,正细细品味简必章的反应时,头顶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姑娘若再不拿稳茶盏,这茶水可要溅到手上了。”
慕怀昙闻言愣了愣,在世家面前,很少有人会叫她姑娘。有些人是为了讨好冯越,有些人是恪尽职守,但无论哪一种,都是唤她“夫人”。
但她从不是冯越的夫人,冯越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将她占为己有,此事世人皆知。
慕怀昙将茶盏置于桌上,与此同时,她身侧空荡荡的位置上,坐下了一个人。
幽雅草木香气,随着宽袖长带一同飘落。慕怀昙闻惯了冯越身上的浑浊气息,一时被这香味包裹,恍若置身瑶池天台。
甚至于,她都忘记提醒秦宁,这是冯越的位置......
不仅她没说,在座的所有人都没说,因为这位置紧挨着简必章,于情于理,秦宁都应该坐在这儿。
更重要的是,为了一个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出现的人,而得罪秦宁,实在不明智。
长了眼睛的人都能发现,秦宁虽然面上仍端着,但恐怕心里,早就想把简必章撕成肉条。
秦安大概没有长眼睛,他雀跃地蹦回去,回到秦公衡身边,他问:“父亲,是你唤长姐来凑热闹?”
“呵呵。”秦公衡冷笑两声,没说话。
他掩下眸中翻涌思绪,如今冯越失踪,秦宁也不知从哪得了消息过来。事情的发展越来越脱离掌控。
是万风楼吗......
秦公衡心乱如麻,偏巧吹来一阵风,吹得他桌边宣纸四散。
秦安眼疾手快地将纸张捉回来,整理好后,用镇尺压上。秦公衡瞟了一眼,眼神忽然定住。
他缓缓移开那具镇尺,镇尺摸在手上有些湿,那不是水痕而是墨渍。
翻开镇尺的背面,那上面竟被人刻了字,刷上一层墨后压在纸上,刚好能拓印出一行字迹。
“致愚人——”
秦公衡缓缓念出这几个字,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将目光投向他手中的那张纸。
“冯越已死。”
他们惊讶地瞪大眼睛,就连慕怀昙都不例外。
“诸位不必忧心己身,他的死是偿还过错,而并非高渺之滥杀无辜。”
念到这里,秦公衡也不禁皱眉。他知道冯越不是什么好人,但却没听过他和高渺之有什么渊源。
毕竟高渺之死时,冯越还未崭露头角。
“诸位不信吗?”
写信之人仿佛能猜到这些人心中所想。
“血债还需血偿,是他将渺之害成厉鬼。厉鬼索命,令罪人暴毙于坟前。冯越也正等着诸位前去,为他收尸。”
“诸位可要快些去......”
“厉鬼?”
台下响起一声接一声的惊呼。
这个世界虽滥行巫祝卜筮之事,但真论实打实的鬼魂,还是很少有人见过。
换做平时,这些世家家主定会对此言论嗤之以鼻,但如今这场景,恐怕容不得他们不信。
秦公衡将宣纸放回,指尖敲打着桌面。没过多久,他站起身,对慕迢迢道:
“高姑娘生前高风亮节,心怀大义。今日秦某与诸位家主,有幸踏入这英杰埋骨之地,理应前去悼念。不知慕二姑娘可愿引路?”
高渺之的尸首并没有埋在高家,而是埋于君山。高渺之与她父亲高文昌的关系并不好。
高文昌不许高渺之碰政事,因为在他眼里,这是条搞不好就死无葬身之地的路。巨大的分歧,令他们日日夜夜地吵架。最终,高渺之发誓与高家断绝关系,再不复往来。
自高渺之下葬之后,高文昌便再没来吊唁过。也不知他是冷心无情,还是说,他始终不愿面对这个事实。
今日的高文昌格外沉默,他垂着头坐在位置上,就连听见高渺之的鬼魂来索命时,他都不曾抬头。
期待越大,失望便越大,高文昌已经不敢去相信任何东西。
人们随着秦公衡的脚步,渐渐离开。高文昌一身简朴黑衣,佝偻着背跪坐着,任由身旁坐席人去楼空。
他像一枚冥顽不化的铁钉,等到生锈发烂了,也要扎身在原处,不愿变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抹洁白衣摆,忽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见高家主许久未动,或许有什么心事?”
那声音有些耳熟,高文昌顺着衣摆往上看,但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那人的脸。他的眼睛,是越发不好使了。
见高文昌面露疑惑,高长柳无奈摇头,仍是笑道:“高家主不记得在下也正常,毕竟秉烟只是冯越手下,一个岌岌无名的军师,比不得您这样拥有百年家业的大人物。”
我不是不记得,高文昌想说,我只是看不清楚......
但没等他开口,那人便越走越远,转瞬间便与他拉开了距离。
原本高朋满座的庭院,如今只剩下高文昌一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叹一口气。
只有极亲近的人才知道,他的眼睛出了问题。当初,高渺之身死,她撰写的典籍也下落不明。
但高渺之留下了浩如烟海的手稿。高文昌日夜伏案,只为能够通过手稿,早日复原那些饱含了高渺之毕生心血的著作。
典籍一页页地恢复原貌,而高文昌的眼睛,也一日日变得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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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山处处是樟树林,高渺之的坟冢,便建在最古老的那片林木里。苍天古木会为她遮风避雨,樟木独特的幽香,又能驱除鬼祟虫蚁。
只是霜露尚存的清晨,土壤湿润一片泥泞,布满尖刺的枝条肆意生长,鞋边沾了泥,衣摆被划破,道路甚是艰难。
这些家主常年养尊处优,身体本就处在崩溃边缘,此时听见鸮叫,还以为是鬼哭。
想起那纸上“厉鬼索命,为冯越收尸”的话语,他们便更加惊惧,虽不好大叫出声,但个个攥紧了袖角,连呼吸都不敢加重。
慕怀昙看了看那群人,又看了看身边坦然自若的慕迢迢,忍不住问:
“二姐,你见过鬼吗?”
但慕迢迢竟坚定摇头,“恐怕有人在装神弄鬼。”
好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慕怀昙看慕迢迢的眼神都多了一丝敬佩。
“对了——”慕迢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双手抱臂,目光审视地看着慕怀昙。
慕怀昙被她那眼神盯得脊背发毛。
“姜启弦和简必章的事,估计不是那么容易善终。依秦宁的性子,她要么不闻不问,要么就从根源上斩断问题。”
“看她今日的表现,想必是动了真怒。若此时你还让姜启弦去做些什么,诱得简必章在秦宁面前现出本性,那恐怕倒霉的不止他们,还会加上一个你。”
慕怀昙发誓,她绝对没向慕迢迢透露半分她的计划。难道慕迢迢会读心不成?
“我当然不会读心。”
慕怀昙抬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慕迢迢。
慕迢迢被她那眼神逗笑,再维持不住面上的严肃。“你啊......”她点着慕怀昙的鼻子,调侃道:“你是地上有两粒白米都要捡起来,做一番是非黑白文章的人。”
“有这样扳倒简必章的好机会,你不动手,不会觉得可惜?”
糟糕,这回真是被看透了。慕怀昙不禁汗颜。
慕怀昙决定将此计划搁置,但后来她才知道,简必章此人色胆包天,根本无需外界多加诱惑,他自己也能干出无法无天的祸事来。
譬如现在,趁着秦宁去与秦公衡交谈的工夫,简必章还在往姜启弦身上凑。
慕怀昙打他们旁边过,恶狠狠瞪了简必章一眼。
简必章想不通这一记冷眼代表的含义,他心里猜度:难道这女人对她前夫还留有旧情?还是说冯越出事,我表现得毫不在乎令她不爽?
似乎从哪个角度出发都有道理,简必章许久不用的脑袋此时一团乱麻。
但他猜的都不对。慕怀昙从心底里鄙视他,替秦宁鄙视他。
慕怀昙大步朝前,将简必章甩在身后,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如今的冯越究竟是一具尸体,还是......
“啊啊啊——!!”
这一声惊叫让走兽奔逃,人也各自奔逃。
在混乱的人潮里,慕怀昙不知被谁狠狠撞了一下,她踩在长长的裙摆上,险些跌坐在地。
好在从旁伸出一只手臂,将她稳稳捞进了怀里。闻见那熟悉的气息,慕怀昙不用抬头就知道,是魏云。
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令这些人如此惊恐,混乱仍在继续,他们撞上彼此,跌进泥里,又或者被枝叶划伤,脸上身上皆挂了彩,狼狈至极。
慕怀昙被魏云紧紧护着,她没有半分闪失,魏云却被撞得不轻。饶是如此,他也岿然不动。
“冯越的头......”
“头在高渺之坟上。”
“是怨魂来索命了!”
不断有人低呼。
冯越真的死了吗?慕怀昙也在想。她身边渐渐平静下来,似乎那群人跑到了别处。
慕怀昙推开魏云,第一时间朝高渺之的坟冢望去。
原本应该高高耸起的坟堆,此时从中间破开一个大洞。洞旁堆积着松散土块,那土壤新鲜,呈深黑色,像是有什么东西刚从地底爬出来,带出了这些土。
坟堆顶部真的竖着一颗人头,人头面朝慕怀昙的方向,怒目圆睁,头发和泥结在一起,好似被人残忍地摁在地上滚过。
是冯越的头。他化成灰慕怀昙都认得。
只是不知为何,慕怀昙总觉得,那人头在看见她时,眼睛睁得更圆了。
就连面部肌肉都抽动起来,酝酿着勃然大怒。
都只有头了还会动吗?慕怀昙觉得自己才是见鬼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人头的嘴竟开始一张一合——
“魏云,狗娘养的东西,你找死!!”
原本都快跑远的众人,被这一声吼得回头。
骂得真脏。慕怀昙真想上去踢那颗头一脚,都身首分离了还不安分。她正想着,魏云忽然带着她快退几步。
坟堆上传来悉索声响,周围的土壤抖动起来,竟有两只手,从洞中伸出,渐渐的,冯越半个身子也探出来。
冯越一边骂,一边朝慕怀昙这边奔来。他紧捏着拳头,似乎想把这两个“奸夫□□”的脑袋揍开花。
慕怀昙下意识要躲,但她发现,魏云的手还搭在自己腰上。
冯越渐渐逼近,身边围着的人也越来越多。无数道目光射向她和魏云,慕怀昙狠狠踩了魏云一脚,提醒他赶紧把自己放开。
她忽然觉得头好痛。
她能说魏云此举,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吗?恐怕会更解释不清吧……也罢,也罢,这些男人都不要脸,她要什么脸?
慕怀昙理直气壮地瞪向冯越,冯越反而被瞪得一愣。
但回过味来的冯越,明显更气了。他眼睛几乎要喷火,小山般的魁梧身躯压过来,像极了林子里奔出的野兽。
不巧,冯越对上的是魏云。直到被魏云一脚踹开时,他还有些恍惚。
慕迢迢冷冷看着他,先发制人:“冯家主,这掘人坟墓可是要天打雷劈的。”
冯越踉踉跄跄地爬起来,看见那一群人世间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是都来齐了。
往日或谄媚,或卑微的眼神,如今都变作了鄙夷。虽然他们藏得很好,但还是被冯越看见。
慕迢迢又问:“有传言说冯家主是害死渺之的罪魁祸首,迢迢从未信过。但如今,冯家主又为何要做出这样的狠毒的事情来?”
“是来确认渺之的尸骨,确认她真的死了吗?”
冯越从未怀疑过高渺之已死的事实,因为高渺之是被他亲手所杀。他扮作山匪,杀了那个人,还烧光了那些书。
冯越也从未后悔杀人,只有高渺之死了,这世上才能有他的一席之地。成大事者,野心、狠心都不能少。
他也抓住了机会,如今,他离都城仅有一步之遥。
昨夜,他收到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高渺之会在这里等他。明知是诈,但冯越还是来了,他自负地认为,这天底下已经没有人能把他怎样。区区万风楼,顺手除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