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句话,骆峤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骆源是医生,骆正南是医生,似乎骆峤成为医生也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了。在一个月以前他都是这么想的。
他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研究生还没毕业就被很有名的医生敲定了博士生的名额,骆峤这二十四年的人生履历说是带金边的也不为过。有天赋又努力,他就沉浸在这样的夸奖中飘飘然无法自拔。
当周围所有人都和你说,你可以,你没问题的时候,处于虚荣心也好,好胜心也罢,人是很难坦荡承认自己不可以的。
骆峤就无法承认,他不想让对他有期待的人失望,可现在在他面前的人是钱自莱,钱自莱似乎对他的医学生涯毫无期待。因为他从没见过骆峤风光或失落的样子,对他来说,骆峤只是骆峤,人的意义要远远大于身份。
骆峤想到这里,他收紧了手臂,两个人的距离就更近。钱自莱还不太适应这种过分亲昵的距离,太近了。
“亚伦应该是和周老师打听的,”骆峤说,“其实就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他叫Joe,是教堂的神父。我们在医疗点见过几次面,但没说过话。直到那天——”
那天布琼布拉很罕见的在旱季下了场大暴雨,当天只有周医生和骆峤两个人留在医疗点,Joe就是在这时候推开门的。
他浑身被雨淋得湿漉漉的,手捂着大腿,有血流出来。周朗上前替Joe检查,伤口不深,只是看起来很夸张,需要缝几针。Joe的表情很为难,他说自己身上没有钱,周朗面对这种情况早就练就绝世神功,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不是他太心狠,只是这里的穷人如同过江之鲫,这个也没钱,那个也没钱,这是医院又不是福利院,如果每个人动动嘴皮子就能得到免费医疗,那周朗干脆收拾东西打道回府得了。
但周朗也不是真的要放任Joe自生自灭,他找了几种很便宜的消炎药,意思意思收了一百布隆迪法郎,折合人民币两毛四。
按理说Joe就应该带着东西,拖着瘸腿走了。但骆峤这人,说好听点叫心软,说难听点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昨天亚伦才告诉他不要替别人垫付医疗费了,自从骆峤来这,专门找他的病人比周朗多出好几倍,头疼脑热,手断了腿折了的,哪里是真的需要治病,还不是指望能从骆峤手里扒出点钱,哪怕一美金。
骆峤现在还是坐不住了,Joe的年纪最多十七岁,在国内应该上高中的年纪,他已经在教堂当了两年神父。骆峤拦住周朗包药的手:“我来吧,我帮他付。”
周朗简直无语死了:“你又来了?”
骆峤抿着嘴唇,表情很笃定。
“行吧行吧,我管不了你,你带他进去缝吧。”周朗摆摆手,骆峤就扶着Joe进手术室了,一间临时搭出来的简陋房间。
按理说以骆峤的资质是不能独立做手术的,他没有执业资格证,但缝合这类的小手术没问题,周朗是他的研究生导师,对骆峤的能力心里有底。
他没进去看着,而是找了块塑料布糊窗去了。
骆峤用生理盐水冲伤口,Joe疼得直皱眉,骆峤抬头看了看他的表情:“疼了?一会给你打麻醉,先忍一下。”
但Joe没回答疼或者不疼,他笑嘻嘻地问:“医生,你能帮我垫付多少钱?”
骆峤很利落地消毒,铺无菌洞巾,在伤口边缘皮下注射利多卡因:“药加耗材,五美金吧。”
他以为Joe正为了钱而发愁,缝合开始的时候还安慰道:“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付钱。”
骆峤手稳,伤口缝的很漂亮,他打了两个外科结,收好耗材后站起来:“我去交钱,顺便帮你开点药,你现在这里等我吧,半小时内不要动。”
“等一下,”骆峤刚要推开门,Joe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医生,你看过西游记吗?”
“西游记?”他不得不停住脚步,“看过,你想看吗?这里倒是有,只是是中文版,如果你想听我可以……”
Joe摇了摇头,他仰着一张孩子的单纯面庞看向骆峤:“有人给我讲过这个故事,故事的最后,唐僧被妖怪肢-解,然后分食了。”
骆峤皱着眉:“什么?他给你讲的是盗版故事吧。”
Joe没接这个话茬:“但这样不是很好吗,吃了唐僧,所有人都能变得长生不老了,那不是所有人都能当中国故事里的神仙了吗?你知道他们私下叫你什么吗,他们叫你,救苦救难的活神仙。”
佛文化在这里极度盛行,人在无法得到什么的时候,就会寄希望于神,但骆峤不信这些:“太夸张了,我只是想救更多人而已,不过你这是怎么了?突然说这些。”
骆峤退到Joe身边,伸手贴了贴他的额头,冰冰凉的:“也没发烧啊。”
“医生,他们这么叫你,肯定有这么叫你的道理吧,”Joe反手拉住骆峤的手腕,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妖怪吃了唐僧能长生不老,那我吃了神仙,是不是也可以?”
他从袖口掏出一把很锋利的手术刀,猛地刺向骆峤,目标很明确,是他的心脏。骆峤条件反射地用手臂去挡,他后退撞到手术台,耗材掉了一地,乒乒乓乓的一阵噪音。
他钳住Joe的手腕,慌不择路地把他往地面上压,嘴里扯着嗓子喊:“老师!老师!”
周朗刚糊好窗,正在那对着雨幕喝茶呢,骆峤这一嗓子直接让他手一抖——啪叽,茶杯掉在地上,摔碎了。
“怎么了?喊什么!缝个伤口也这么吵,我之前怎么教你……的……”周朗气势汹汹地推开手术间的门,被眼前这场景吓了一跳,骆峤小臂在流血,沥沥拉拉的顺着手臂往下淌,Joe被他钳着手臂按在地上。
周朗人都傻了,这是医闹吗,非洲也有医闹啊:“怎么,怎么回事啊?你手怎么了?”
Joe被压在地上,一个药瓶骨碌碌地从衣兜里滚出来,二人一看,同时变了脸色。
是齐多夫定,一种核苷类逆转录酶抑制剂,它几乎只用于一种病——艾滋。
骆峤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松开的手,又是怎么被周朗拉着洗伤口又被他按着吃阻断药。他只记得周朗暴跳如雷,医疗点的其他医生很快回来了,他们隔着门说话。
周朗指挥一名叫佳佳的女医生:“快,报警,说这有人携带艾滋病毒故意伤害。”
佳佳拨通报警电话,表情很凝重:“他们说……四天后才能出警,如果要他们现在来的话,得加钱。”
“四天后?四天后我俩坟头草都两米高了,你问他加多少。”
佳佳比了个一:“一千,美金。”
周朗咬牙切齿地说可以,胆战心惊地也吃了阻断药。
“然后呢?”钱自莱问。
骆峤说:“然后警察来了,把Joe抓走,但因为是未成年,所以处罚力度很轻。老师很生气,甚至想闹到警察局里,但也没什么办法。”
那段时间对骆峤来说绝对是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光,他怕自己得艾滋,也怕自己死在那里。但还好,还好世界对他不算太残忍,给他留下几分余地。
骆峤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当时真的觉得自己快死了,写好遗书交给别人,让他们帮我转交给我爸妈。也是在那一刻我发现,我原来也很怕死,什么救死扶伤,什么信仰什么梦想,我都忘了。我只是不想死。”
“可能我真的做错了,我不应该来非洲,不应该来布隆迪,更不应该帮他们垫医疗费。可能我不适合当医生吧。”
钱自莱握住他的手,他想安慰骆峤,却不知道说什么:“……别这么想,一个人的行为不能代表所有人,你怎么知道在别人眼里的你意味着什么。就像塔莎,如果不是你,她现在的状况或许……或许要更糟糕。”
“可没有我还有别的医生,医疗点有老师,有佳佳姐有陈哥,”骆峤反驳他:“哪怕不是我,哪怕没有我也没关系。”
“可就是你,就是你帮了她。”钱自莱说:“没有什么如果,没有什么假设,塔莎遇到你,你帮了她,就这么简单。”
“世界上像我一样的医生有无数个,”骆峤道:“我没什么特别的。”
钱自莱捧着他的脸:“但你是骆峤,骆峤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骆峤别别扭扭地问:“真的吗?”
“真的。”钱自莱答:“后面的事我听亚伦说了,他不是真的艾滋病,只是想和你要钱,对吧?”
骆峤点点头:“他确实没有艾滋病,但也不全是想找我要钱。他吸了过量的可-卡-因,整个人产生了幻觉。”
“吸毒?”钱自莱不可置信地反问:“这在非洲不犯法啊?”
“犯法,但他是未成年,量刑本来就有更多考量,再加上这里的处罚力度和执行效率都很有限,最后我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处罚的。”
“真是傻*,”钱自莱面无表情地骂了句脏话:“你为了这种傻*把自己弄得这么纠结?”
“你别说我了,亚伦和老师都骂过我了。”骆峤哼哼唧唧地把自己的头往钱自莱颈窝里压,头发扎得钱自莱很痒:“没骂你,就是让你知道,为了这种人不值得。”
真正说出来的时候,骆峤发现说出来比藏在心里容易多了。Joe就像一阵风,但就是这阵风,把他花费二十四年时间建立起的理想国吹得轰然倒塌了。
“因为我不明白。”骆峤的声音含混地响起。
“嗯?不明白什么。”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说:“每次他们带着病来,却又因为没钱而不得不带着病走的时候我都很难过。老师说这很正常,可他们攒了一辈子钱,跋山涉水来这里,可这些钱连买药都不够。”
他不明白世界和自己想象的不同,就像十几岁的时候他不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就像二十岁的时候他不明白人和人之间只有游丝一线。他好像明白什么总是慢半拍,可时间像水一样流淌,在默默之中,它已经奔向远处了。
“你知道吗,我在这里的第二个月,老师带我做了一场手术,给一个孕妇接生。”骆峤的脸在钱自莱肩膀上蹭来蹭去,钱自莱不得不伸手按住这颗乱动的头:“你说就说,别乱蹭。”
骆峤果然不动了:“她生了一对龙凤胎,刚出生的婴儿一般长得都很丑,但那对龙凤胎很可爱。佳佳姐抱着孩子,想让那个妈妈看一眼的时候,她突然开始大出血,我们最后也没把她救回来。”
钱自莱的呼吸凝滞了瞬间:“后来呢?”
“后来我们把孩子抱出去给孩子爸爸看,佳佳姐告诉他,他妻子去世了,”骆峤吸了吸鼻子:“她都没见到自己的孩子,就死了。如果我当时的动作快一点,如果我在国内实习的时候多去妇产科轮岗,或许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我想救很多人,但这里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钱自莱只能像之前很多次那样默默拍着他的背,或许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得到答案之后,他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