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亥时,夜色愈深,月光愈盛,丹阳河上画舫悠然飘荡,丝竹管弦之声悠扬不息。
叶槿容倚栏而立,回首对身后的萧屹道:“自明日起,内卫府以调查霍氏逆党案为由,依次传召名单上的大臣前来问话。”
萧屹接过叶槿容递来的纸卷,匆匆一瞥,随即露出疑惑之色,问道:“这份名单上怎会有尚书令温韶和中书侍郎温令辉?”
“这是为了拖延时间,”叶槿容将此前的事告知后,进一步解释道,“在御史台弹劾温韶之前,我所能做的,就是先让可能会被御史台传唤的大臣接受内卫府的问询,从而为温之言争取时间。”
萧屹略感意外地问道:“长公主是想保住温韶?”叶槿容眉梢微动,回答道:“于公他是尚书令,于私他是温之言的叔父,我这么做也合情合理。”
“其实,近年来温氏不仅掌管崇政院,还在中书省和六部安插了不少人。”萧屹沉吟着说,“更何况,三大禁军中温氏也占了两个,其中禁军龙武卫更是由温相的胞弟统领…”
叶槿容直视着萧屹,问道:“你想说什么?”萧屹垂下目光,低声说道:“臣…失言,请长公主恕罪。”
“我又何尝不明白你所说的这些,只是……”叶槿容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无奈,“他待我并不差,而我也并非对他全无感情。”
“可长公主应该明白,您与温相之间,注定不会有结果。”
“真相往往残酷得令人难以接受,因此人们总是倾向于在真相之外编织虚幻的美梦,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叶槿容的话语虽然平静,却透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心酸,使得萧屹呆立半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阵悠扬的笛声突然从画舫中传出,随着东流的夜风,渐渐融入明月的光辉之中。
萧屹闻听此调,选择悄然退下。他行至门边时侧首望去,只见顾士谦正在另一侧的围栏处吹奏,不过他只是匆匆地看了两眼,随后便抬脚离去。
叶槿容静静地注视着不远处的顾士谦,他的身姿宛如清风明月,令人心驰神往,这让她心中涌起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情感。她和眼前之人曾经有过无限的亲近,但如今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般遥远,只剩下无尽的陌生与疏离。
“今晚月色如画,倒是让我想起个故事。”顾士谦收起秋水笛,开始娓娓道来,“很久以前,有个姓韩的后生,他总是喜欢在夜晚用瓢瓜制成的木勺,一勺一勺地舀取着什么。然而,令人费解的是,他的竹篮里却总是空空如也。每当有人好奇地询问他在舀取什么时,他总是认真地回答,说自己在收集月色。”
“月色虽美,却难以捉摸,又如何能被收集呢?因此,每当有人听到这样的回答,总是忍不住捧腹大笑。后来,又有人好奇地追问他收集月色有何用处。他依然认真地回答,说等到风雨交加、黑暗笼罩时,这收集的月色可以照亮前路,而在难以入眠的夜晚,也可以陪伴他安然入梦。”
顾士谦伸出手,掌心朝上,说道:“你瞧,此刻我也在收集月色,但我不想拿来照明,亦不想借此入睡,我只想把它送给你。”随后,他转身将掌心对准叶槿容,轻轻吹了口气,继续道,“纵使天会亮、夜会黑、人会走、爱会变,但月色恒久如一,永不消散。”
叶槿容虽未开口,但眼中闪烁的柔光与微微上翘的嘴角,无不流露出她内心的畅快。
另一边,洛州刺史府内,淳于简正背着手焦急地来回踱步。突然,大门轰然被推开,徐山铁青着脸走了进来,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淳于简眼神闪烁,想要递上一杯茶来缓和紧张的气氛,但徐山却直接避开,神情严肃地说道:“别给我来这些虚的,你今日要是不把话说清楚,我明日就进京在御前告你一状。”
淳于简一饮而尽手中的茶,随后冷冷地嘲讽道:“你要是不怕死得早,那就尽管去告吧!”
此言一出,徐山顿时怒火中烧,指着淳于简的鼻子大声骂道:“淳于简啊淳于简,我真是瞎了眼才会相信你的鬼话,你简直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淳于简再次冷笑一声,质问徐山:“那些钱,你难道没分吗?怎么出了事就怪到我的头上,真这么清白早干吗去了?”
徐山愤怒得浑身颤抖,反驳道:“事情是一起做的,可锅却让我来背,你不觉得这样做太过分了吗?”
就在这时,长史匆忙地走了进来,告诉淳于简道:“刺史大人,温相等人已经到府外了,您还是赶快出去迎接吧!”
淳于简听到这个消息,大为吃惊:“他不是还在灵溏县吗?”徐山也拿不准情况,却趁机讽刺道:“如果事情真的被捅破了,我若是逃不掉,你也不会有好下场。”
淳于简半个你字已在嘴边,但想了想,硬是咽了回去,随后甩了甩手,大步走出了门。
面对眼前的形势,徐山也只能暂且压下怒火,紧随其后向外走去。
在洛州刺史府外,温之言面色肃然,眉目峥嵘寒烈,修长挺拔的身影在月色的映衬下,显得尤为凌厉。而他身旁的裴伦则身着黑缎麒麟服,腰间悬挂着长剑,气势逼人。
淳于简以惯常的官场口吻恭敬地开口道:“下官洛州刺史淳于简参见温相。温相亲临,下官未能远迎,还望温相海涵。”
徐山紧随其后,也恭敬地行礼道:“工部水利司郎中徐山,参见温相!”
温之言眼眸低垂,审视着面前躬身行礼的官员们,公事公办地回应道:“诸位同僚请起!”
淳于简正欲奉承,不料被徐山抢先一步说道:“在下曾在京城有幸见过温相,对温相的年轻有为及翩翩风采”
温之言毫不留情地讥讽道:“徐大人,洛州水渠出了如此大的问题,您竟还有闲情逸致在此恭维,真是令人费解。”
徐山一时语塞,颇为尴尬。
温之言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看见正低头憋笑的淳于简,再道:“近日洛州下属的灵溏县有县属官员身亡,洛州刺史既未亲自前往调查,也未发出吊唁文书,不知情者恐怕会误以为身亡的是洛州刺史而非灵溏县令。”
鉴于说话人身居高位,既是当朝左丞,又是驸马,因此即便其话语尖刻,淳于简与徐山也只能默默承受。
温之言丝毫没有顾及二人的颜面,在刺史府众目睽睽之下,他直接质疑道:“关于司仓参军的案件,现场门窗紧闭,凶手究竟是如何逃离的?再者,从血液凝固程度和体表温度推断,死者应在戌时末遇害,然而你们声称的凶手当时正在城外赌坊,他又如何能在短时间内赶到距离几十里外的州衙公署行凶?”
这番话让淳于简哑口无言,他只得硬着头皮回应:“温相,此案已移交刑部审查。”
温之言冷漠地扫视在场众人,语气冷冽地说道:“别以为把案件交给刑部就能高枕无忧,也别妄想掩盖真相、逃避罪责。”
话音落下之际,温之言便跨步离去,直奔命案现场,他深信凶手是淳于简,然而,一个难题始终困扰着他:门窗紧闭的情况下,淳于简究竟是如何在杀人后,悄无声息地逃离现场的呢?
裴伦在勘查现场后,发现洛州州衙公署与邺城的布局有所不同。其一,该处屋舍通透明亮,无隔断遮挡,自门口至床铺一览无余;其二,屋舍仅有两扇侧窗和中央的气窗,使得整个布局略有异常,但具体哪里异常,他一时却难准确描述。
温之言于沉思中,走到书案旁,随后蹲下身子,仔细观察着地面上的血迹。忽然,他转过头来,对裴伦说道:“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血迹有些异样?”
裴伦蹲下身来,仔细查看后点头确认道:“确实,左侧的血迹延伸了四寸,但中间靠右的部分却突然中断了。”
温之言分析道:“这里之前应该摆放过某样物品,因此割喉时喷溅出的血迹被其阻挡,而事后该物品被移走,所以血迹才会呈现出这样的状态。”
裴伦疑惑道:“那会是什么?又为何要取走?”他稍作停顿,随后目光转向房间的右侧,追问道,“而且,除了这处奇怪的血迹外,那边还有一处较为淡薄的血迹,这又是怎么回事?”
温之言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环顾四周,眉头微皱道:“自从进入这个房间,我就感觉这里的布局似乎有些古怪。”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裴伦附和道,“从常理来讲,若是没有隔断的话,床榻应该置于左侧靠里的位置,而书案则应当摆放在正厅与床榻之间。”
温之言站起身来,继续道:“然而,眼前的布置却是书案被放置在正厅的中央,而桌案却紧挨着床榻,这种布局似乎并不符合常理。”
裴伦追问道:“这是凶手刻意为之,还是另有隐情?”
温之言微微摇头,“目前尚不得而知,但这些无疑都是此案中值得深入探究的疑点。”
在来到此地之前,莫雨已经向温之言和裴伦详尽地介绍了案件的情况。然而,由于尸体已经下葬,部分关键细节仍模糊不清。
比如,通过分析割喉的深度和伤口的朝向,可以推测出凶手的力度以及惯用手。同时,观察尸体身上是否存在防御性伤口,也能推测凶手是熟人还是陌生人。
然而,由于尸体已经下葬,这些重要的线索都消失了。
此外,由于司仓参军没有亲属,所以,葬礼由淳于简负责操办。而案件目前正处于刑部的审查阶段,因此除非案件被驳回,否则温之言并没有合适的理由重新开棺验尸。
温之言走到书案旁,随手取出一卷画轴并展开。画面呈现的是一幅春游写意图,图中虽未描绘人物,却生动地展示了动物、早春的花卉、青翠的山峰以及清澈的池水,恰如其分地呼应了画作的名称。
初观之下并无异状,然而,当温之言目光触及画中的题字时,却觉得画与字之间似乎并不相称。
裴伦靠近画卷,低声吟咏其上题字:“照我高楼,寄我浮云,风起尤多情;惊鸿照面,孤灯明灭,花开皆不见。”他反复诵读,却仍未能领悟其中深意。这些诗句似在述说某种情愫,然而,为何会题写在春游写意图上呢?
温之言蹙眉沉思,突然,他想到什么,手指轻触画卷中的山峰、水池、飘飞的花瓣以及两只麋鹿,口中对应地说:“山峰暗喻高楼,水池象征着浮云,风起与花瓣纷飞相应……而那隐于画中、若隐若现之梨花,则寓意‘皆不见’。”
裴伦闻言,恍然大悟,击掌赞叹道:“原来如此,此中竟藏有如此深意!然而…”他眉头微蹙,新的疑惑涌上心头,“为何要以如此曲折隐晦的方式来表达呢?”
温之言将画卷收起,并道:“或许,此中奥秘,唯画卷中所绘那位女子方能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