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阵喝彩与哄笑声中,柳无影的脸色很是难看,他明理暗里与云堡作对多年,当然清楚云倾的能为,事先也进行了精密策划。在他的安排里,宗方本应派上远比现在重要得多的用场,就算不能摧枯拉朽胜到最后,也必然会对云倾造成极大损耗。结果煞费苦心下来,宗方居然中途被一堆蚂蚁整得弃战而逃了,连一个方应扬都没能收拾得了。
他只得叫手下拿套衣衫送去河边,看能否将沐浴后的宗长老再请回来。结果等了一刻,手下返回讪讪禀报,宗方换好衣服后,对好言劝说不理不睬,径直下山去了。
柳无影又气得倒仰,但一时也无计可施。他心中对方才的情形十分疑虑,云堡从来都是专精武功剑术,今朝使出的招数却大异于往日,不说有多离奇特殊,却相当地实用,时机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每每收到出奇制胜的效果,又不至引起江湖同道反感。如果说他起初对于唐斐藏在云堡只有二三分怀疑,现在已增加到五六分。但是不管淬毒金针还是莫名其妙出现的山蚁,都与唐门的手法风格迥异,要做文章也抓不到把柄。
此时方应扬也已退下来包扎伤口,所幸是皮外伤,并无大碍。云堡派人从河里抬了几桶水到场中冲洗石地,宗方不见踪影之后,蚁群逐渐散去,余下的也都被冲走。
柳无影心中盘算,忽而扬声叫道:“适才比武中途,宗长老正在同铁剑门交手,云堡主突然出剑从背后偷袭,可是坏了规矩!云堡自诩名门正派,想不到也会有趁人不备之行,此事须得有个说法才成!”
楚瀚亭怒道:“明明是那宗方先喊了要住手,说不比了,紧接着又朝方少侠忽施偷袭,我家堡主迫不得已才出手救人,柳谷主张口又是提规矩,又是要说法,这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的本事才是教人大开眼界!”
群雄都亲眼见到宗方大叫不比了,继而又骤然暴起的一幕,顿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多觉万花谷的脸皮果然厚得可以。
缘法大师宣了一声佛号:“柳谷主,宗施主提出休战在先,云堡主出手救人在后,原算不得破坏规矩。”
柳无影哪里肯罢休,闻言面色一沉,口中却笑道:“常言道兵不厌诈,宗长老人还在场中,不过是虚晃一招,如何能视为比武结束?况且方少侠是签过生死状的,生死由命,胜负未分,岂容他人从中插手?”说着,朝缘法大师遥遥一揖,“大师德高望重,人所共仰,想必不会偏袒。此战干系重大,云堡若不给一个交代,我万花谷上下万万不能心服。”
被他如是一搅,宗方喊住手倒成了为取胜采用的计谋,谁让方应扬自己轻信不知防备?万花谷和鹰鹫帮手下也纷纷鼓噪。观战群雄中嘘声四起,但也有人认为不无道理,选择静观其变。至于宗长老本人,不在场自然无从发表意见,反正不管是出尔反尔、偷袭晚辈,还是用计蒙骗、痛下杀手,落下的名声都是一样地无耻,倒也无甚分别。
缘法大师皱眉沉吟,他对场中细节一直观察细致,心中自有分晓,但柳无影强词夺理,硬要将宗方之举解释成兵不厌诈,仓促说不清楚,而云倾拔剑指向宗方却是确凿无疑,如此双方各执一词,一时间恐怕难以决断。
“大师不必为难,”云倾将一应情状看在眼里,淡淡说道,“不知柳谷主想要云某给出什么样的交代?”
柳无影等的就是这句话,手中折扇啪地展开,慢悠悠摇了两下,才好整以暇地笑道:“在下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接下来比武,只消云堡主让三招即可。三招交换方少侠的一条命,柳某可没占半分便宜。”
云倾尚未答话,一旁忽而有人冷笑一声:“这姓柳的好大的脸,明明好处占尽,偏还装得大方无比。”
他回身看时,说话的正是唐斐,云倾微微蹙眉,这人还真不消停,随即心里一动,开口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一招换三招,还不叫便宜?”唐斐道,“你若是不答应或者只肯让一招,显得不拿方少侠的性命当回事;若是同意了,旁的不说,先就默认了方少侠放弃再上场,姓柳的敌手就从两个变成了一个,他想用车轮战消耗的是你,可不是他自个。”
他顿了一下,接着淡淡道:“当然,云堡主心气高傲,多半懒得计较这一点得失,又剑术精湛,自信区区三招构不成威胁。就不知凭着云堡嫡传剑法,能否应付得了层出不穷的机关针弩?”
“他身上有许多机关?”云倾略感讶然,“你如何得知?”
“数量太多了,想不发觉都难。”唐斐面现讥诮,“折扇就不必说了,内藏机簧,扇骨和扇柄都能伤敌,他头上戴的逍遥冠正面有三个针孔,两侧各两个,都能射出毒针;左边腰侧凸起一块,看那扁平的形状,该是七巧格最得意的浪里淘沙,能同时发射几百枚细针;走路时左脚跟从不沾地,鞋跟里应是藏了踏月弩;还有两边衣袖下各三柄连弩飞箭,小指和无名指上的指环……单是一眼能看出来的就不下十件。浪里淘沙和踏月弩存世稀少,价格昂贵,这位还真是不惜血本。”
云倾:“……”除了那一身毫无品味的锦绣华服和令自己从心底厌恶的嘴脸,他在柳无影身上真的没瞧出什么异状,唐斐怎么如数家珍似的一清二楚?而且,口气好像还充满鄙视?
唐斐确实很鄙视,唐门子弟自小习练暗器,指力、腕力、掌控力,以及各种复杂精妙的手法、轨迹线路,无不要求得心应手,也因此对于那些单纯依靠机括伤敌的机关天然带有一定排斥和歧视,而柳无影这一堆装备虽然品质精良,但数量像暴发户,佩戴方式欲遮还露,怎么看都是外行做派,唐前掌门看得上才怪。
他不是多话的人,只是瞥见云倾脸上不为所动的表情,破天荒地又补了一句:“就算只是二三流手段,一旦失了先机也是麻烦,我劝你别松口。”
比武场上无遮无拦,让招与站着当靶子没多大区别,相信云倾不至于连这点利害都分不清。
场周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云堡堡主身上,等待他的回应。柳无影折扇轻摇,心里很有把握,他太了解云倾了,尤其是那种宁肯吃亏也不屑于较真的性格。多年争斗下来,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了解这位白衣堡主的人,无论是隐藏在高傲冷漠下的脆弱,还是不为人知的过往。他也从来都知道如何对付云倾,利用他的孤傲,挑起他的痛苦,在临界点上反复地撩拨践踏,一步步地迫使对手失去冷静自持,直至濒临崩溃。
这种戏弄般的操控与折磨带来无上的满足,他从来都能将局势掌握在手中,云倾的剑法再强,不是始终奈何自己不得吗?即使今日两场比武下来意外频出,事事都不如预期,他仍然有法子搬回劣势。
在众多目光注视下,云倾却转过身,和下属低声交谈起来,片刻后,果然神情淡漠地同意了。
柳无影面带笑意地摇着扇子,他留意到,和云倾说话的人并不是楚瀚亭,也没有穿云堡的白衣,有心瞧得仔细一些,然而那人站在云倾的侧后方,斜斜背光而立,一大半面孔隐在阴影里,他最多只能辨认出,该是张极平凡的脸。
此时日已西沉,夕阳洒下余辉,柳无影本想再拖延一阵,待到光线由明转暗,景物轮廓变得模糊,自己施放针弩势必更易得手,但云倾显然不会给这个机会,已然举步走到场中,冷冷说道:“我不想耽搁工夫,柳谷主若是怯战,直接认输便是。”
柳无影只得抬起手掌轻击两下,他带来的一干手下里,两名打扮花俏的男子来到场边,盘膝坐下拉起了胡琴。待到幽幽咽咽的弦音响起,这位万花谷主才弹了弹袍脚,起身应战。群雄先是愕然,继而渐渐安静下来,不管怎样,万花谷和云堡三代世仇,如果说先前赭石、宗方、方应扬等人还有机会全身而退,那么眼下的决战才是重头戏,真正的生死相搏。
云倾的心里,却想起自己下场时唐斐那一言难尽的神态,脸上只差没写着“原来是块朽木不可雕也”,“云堡有这么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堡主真不是一般倒霉”。留在身后的众多目光里,他清楚有一道来自堂兄云晖。近些年来,云晖和自己之间不过是面子情,有时连面子都欠奉,直接表现出敌意和轻视。也许作为堡主,他确实不够让人满意,但是这一场约战是自己的决定,尤其是同万花谷清算旧账,他并不想将无关之人拖进来,或是假手其他任何人,对方越是阴谋算计,他就越希望做得堂堂正正。
柳无影并未一上来就动用机关,而是将折扇一收,从腰间抽出条明晃晃的束带,迎风抖得笔直,原来是一柄软剑。他也不急着进招,嘴角挂着一丝嘲谑,目中却全是阴戾。
云倾持剑而立,眼看着对方不住虚晃作势,在夕阳里反射出刺目的光亮,他的眼瞳却始终清寒而冷静,剑意凝而不发,就在此时,那幽怨的胡琴声倏然拔高,发出近乎尖锐的破音,令人无端地背脊一凉,柳无影的软剑刹那间一弯一折,如灵蛇吐信般弹起,缠向他的颈项。
两人相聚不过咫尺,这一招去势奇快,仿佛转瞬便要身首异处、血溅当场,场边众人无不屏息。然而几乎是同时,云倾脚下也动了,映在旁人眼里,他似乎只是向旁侧闲闲地迈了一步,速度并不如何快,角度却有种说不出的奇异,踏在任谁也无法预料的方位,恰恰将阴柔难测的剑势让了开去,淡淡说道:“第一招。”
众看客这才呼出一口气,不禁脱口叫道:“蓬莱步!”比之不久前云泽躲避飞来的子母圆环,云倾的步法更多了几分从容飘逸,不带一丝烟火气,明显高出一筹。不少人暗想:也无怪云三公子答应得如此痛快,单凭这世上无双的蓬莱步,闪避三招也是不在话下。
柳无影眼中异色一闪而逝,云泽于对战之际突然用出蓬莱步时,他就隐隐觉察不对。两月前在潇湘山谷里设伏,云倾可是未曾表露出丝毫端倪,难道是有意隐藏实力,甚至不惜吃个大亏,专为等着今日对决?
他心念转动,手下也越发迅疾,右腕震处,软剑倏而圈转,剑身弯成弧形,剑尖不断颤动游移,不知欲刺向何处,于此同时,左边衣袖里连连飞出了三支弩箭。
上一招以试探为主,他对这一击则是志在必得,以软剑分散注意,角度、方位甚至风向和光线都经过计算。软剑折射出灿亮的金芒,三支短弩却长不过盈寸,漆黑如墨,势如流星赶月。
要抵挡剑招已然不易,何况是这出其不意又无声无息的暗箭。然而下一瞬,云倾就如早有防范一般,复又向旁侧接连踏出了两步。
群雄大都眼前一花,只觉当柳无影进招的瞬间,云倾的身形也霎时变换,在空旷的比武场上,他落足的方位却有着超乎意想的玄妙,以毫厘之差避开软剑锋芒,长剑划过一道扇形光幕,将身前三尺尽数封住。多数人仍是赞叹蓬莱步法的妙用,只有极少数耳目灵敏的高手,才察觉柳无影左袖中同时射出了三点黑芒,两道落空,还有一道随着“叮”地一声撞击,被青霜剑斩落于地。
云倾的目光从乌黑短箭上掠过,冷冷道:“第二招。”
最后一字话音未落,柳无影猛然欺身前逼,由于速度太快,右手软剑反被甩向身后,跟着嚓嚓轻响,仿佛金属摩擦转动,一大篷牛毛细针自他腰间激射而出,急雨般向云倾飞去。
如果将云泽之前发出的满天花雨和目前状况相比较,不论距离、速度、数量,前者都只能说小巫见大巫。
柳无影按下机括,立即倒纵退开一步,嘴角已挂上一丝残谑的笑意,如果情况允许,他也不想动用浪里淘沙对付云倾,让高岭雪莲般的美人儿被细针扎得刺猬一样,岂不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然而自己本来就不是以武功见长,云倾却明显又有精进,回想那天外飞仙般袭击宗方的一剑,他明白必须把握住这三招的时机。比起怜香惜玉,还是自家性命更要紧。再说只消赢下比武,云三公子终究得落入掌中任凭处置。
他对七巧格的品质和杀伤力极有信心,多年交手下来,云倾并不擅长应付这类偏门奇巧,而所谓决战中百无禁忌,就是要扬长避短,无止境地使用所有能用上的手段。
但是他的笑容还没来得及舒展,就僵滞在脸上。距离不过丈许,他眼睁睁地瞧见,云倾的神色甚至没有一丝波动,只抬起手,轻描淡写地拂了拂衣袖,而后那无数密密麻麻的牛毛针就失去了踪影,不见了,消失了。
柳无影的瞳孔遽然收缩,似这般波澜不惊的化解,比短箭被斩落还要让他不能接受,如同用足力气打在了棉花上。那么多飞针哪里去了?他死死地盯着云倾的衣袖,才看清对方左手握着一块月白色的网状丝帛,飘飘悠悠地随风而动,上面密密地插满针簇。
那是什么东西?为何云倾像是早有准备?难道在自己着意收买云堡情报之际,万花谷也有人向外泄露风声?
柳无影为人多思多疑,但他也只来得及转过几个念头,眼前便倏然绽出一片如雪剑华。云倾连“第三招”都懒得数,青霜剑起,如紫电破空,如潮起时席卷的飓浪,瞬息已迫近袭来。
四下里彩声不断,如果说第二招还有许多人没看清,那么这一回,万花谷主骤然发出的牛毛针被云倾举手间收走,却都落在了群雄眼中。不少人心里冒出了与柳无影相同的疑惑:那是何物?
江湖中机关暗器品类繁多,但相对的,能有效防御的方法却是有限,一般无非抄起桌椅、锅盖或者衣物挡上一挡,若是恰好没有就手物事或无处躲避,也唯有自认倒霉,只有如唐门、七巧格等实力雄厚又专精此道的门派才会投入精力、悉心研制,但是如此好用的,大家谁也没见过,唐门的川中帛、七巧格的千机伞貌似都相差甚远。但是场上情势瞬息万变,众人虽有疑惑也顾不得追究。
唯有唐斐别开头,默默地撇了撇唇角,想想自己离开门中的时候,确实顺走了不少好东西,譬如这张天蚕网,用天蚕丝混合掺有玄铁的乌金丝编织而成,缀以数不清的磁石和小巧倒钩,柔韧无比,专用于克制金针之类细小暗器,由于材料太难得,制造难度太大,统共仅此一件,寻常弟子连看一眼都没机会,到头来竟便宜了云倾。为了一口不知在哪里的疗伤泉水,自己花费的代价是不是太高了?
只是……他注目场中白衣猎猎的身影,眉头渐渐锁紧,作为七巧阁最著名的精品之一,浪里淘沙绝非易与,距离如此之近,天蚕网当真收去了全部细针?低垂的暮色里,或许只有他瞥见,在攻守易势的刹那,似乎有几点极细微的乌光钻进了云倾纯白的衣袖。
比武场边,胡琴依旧凄凄哀哀地拉着,如怨如诉,像是注定要见证一场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