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白虹贯空、剑气纵横,映着倏忽进退的两道人影。在观战群雄眼中,云堡堡主的剑法如流云漫卷,在生死决战之际依旧保持了隽雅飘逸的风范,又似水银泻地,严密得无一丝缝隙。相形之下,柳无影的软剑虽也伸缩吞吐,然而守多攻少,每每一沾即走,明显落在下风;不过他的身法不知得自何人传授,虽远不能与蓬莱步相比,却也颇为飘忽诡异,滑溜似游鱼,加上偶尔发出几口飞针短箭,十几招下来总算堪堪抵挡住了进袭。
有些人已看得咋舌:倘若换做是我,怕是连三五招都撑不过;尝闻云三公子剑术神妙、罕逢敌手,确是名下无虚;这万花谷主能与云堡为敌多年而不死,除却心机深沉之外,武功也算有两下子。
柳无影却是暗暗叫苦,他对付云倾,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藏在幕后操控算计,上一次当面交手还是几年前的事。在潇湘山谷伏击时尚觉不出端倪,孰料对方剑法精进如斯,自己连招架都勉强,更不必说还手之力。
转眼间又是数招过去,柳无影被逼得透不过气,蓦地双剑相交,不知云倾用了什么诀窍,手腕振处,青霜剑非但没被软剑缠住,反而就势平推,柳无影眼见白光闪动,来势奇快无比,大骇之下缩头避让,但闻耳边劲风飒然,剑锋直贴着侧脸擦过,将他发冠一斩而落,连头皮也消去一片。
这是什么剑法,怎地如此凌厉?柳无影惊怒交集,一时间居然觉不出疼痛,青霜剑一招未已,骤然转圜,在空气中划过一道长弧,剑尖颤动,由于速度太过迅疾,几乎带出鸣震之声。
从场边望去,在最后一丝暮色里,云倾手中的长剑仿佛化作万千光影,虚实无定,将柳无影困在当中,他等待这一刻已然太久,没有丝毫犹豫,青霜剑犹如突然有了生命,闪电般直插向对方胸口。
而后,伴随一声略显沉闷的撞击,剑尖陡然一弯,无法刺入。
众人看得目眩神移又瞠目结舌,一声抽泣或惊呼都哽在喉咙里,有人失声道:“那是什么剑法,好生厉害!”也有的感叹:“这柳谷主倒是准备周全,运道不坏。”但凡有些江湖阅历的,此刻都能判断出,万花谷主必定是以护心镜之类东西护住要害,侥幸逃过一劫。
柳无影素知青霜剑之厉,因此不仅贴身穿着金丝和百年古藤编织成的软甲,前后心处还佩戴了铜镜,饶是如此,云倾的倾力一击岂是好捱的,他闷哼一声,胸前喀喇作响,少说也断了一两根肋骨。
云倾只停顿了短短一瞬,随即剑光再起,如虹如影,宛若天地间无数雪花纷扬飘零,其间夹杂着落梅点点。
唐斐在人丛中凝神观望,这不是云堡嫡传剑法,似乎也并非出自自己所知所见的任何一家门派传承,如此地清华孤傲,变幻无方又纯粹得近乎寂寞,空灵中蕴藏无限杀机。这一刻,他枯寂已久的内心突然起了一阵悸动,无关情感,而是习武之人的本能,就像看见唐门最顶级的暗器绽放出致命的光彩,像修习玄天秘籍后,在峨眉金顶第一次当众施展绝杀三式,震慑群伦。身周的喧哗议论声也低了下去,直至于无,每一道目光都紧盯着云倾的长剑,不愿错过分毫。
唐斐的眉头并没有舒展开,而是不自觉锁得更紧。是错觉么,在云倾出尘无双的剑式里,似乎偶尔会掺入一丝瑕疵,即使只是极其细微的偏离或迟滞,但绝不是好兆头。
就像方才刺向柳无影胸前的一剑,如果不是出剑之际微不可查地顿了一霎,本应发挥出更强威势。
柳无影受伤后更加左支右绌、应付维艰,短短片刻接连中剑,虽有宝甲护身,仍然挂了几处彩。他退后两步,一双眼睛沉沉地黑不见底:“果然是士别三日,看来会用计策的不止是柳某,云堡主才是深藏不露。就不知,这是什么剑法?”
云倾凝注长剑,他可以不加理睬,但让对方死个明白也好,于是淡淡说道:“此乃我云氏尊长近年所创,名为九转折梅。”
十余年前,云堡总管,也是自己的养父秦深为了帮助父亲云冉治疗内伤,将自身功法九曲涅槃加以改进,创出了折梅心法,云冉修习后又将剑术融入其中,经过长年苦思感悟,方才渐渐形成了分为九重的九转折梅。
云倾倒不是刻意隐藏实力,而是以折梅心法驭剑难度很大,除了天资与勤奋,际遇和心境也必不可少,加上剑法初创,许多招式尚需参研打磨,他习练经年,直到半年前才终于有成。云倾之所以会离开苍山,匆匆前往数千里外的瀟湘探望隐居的秦深和云冉,相当一部分原因也是要得到两位父执辈的指点帮助,在中元决战前将九转折梅印证完全。不过这些内情就无需为外人道了。
柳无影眼中闪过恶意,嗤笑道:“什么云氏尊长,不就是你那位躲起来不敢露头的义父么!可叹秦总管一世英杰,本也算跺跺脚风起云动的人物,为云堡辛辛苦苦半辈子,却摊上你这么个不知死活的蠢笨后辈,落得个景况凄凉,嘿嘿,比起我父也好不到哪里去……”
话音未尽,云倾的长剑挟带风声,已倏然迫近眉睫,凛冽寒意刺得皮肤生疼,他急忙运力格挡,软剑与青霜剑铮然撞击,跟着左耳一凉,被削去了一块耳垂。
柳无影倒跃一步,他对自身形貌一向看重,谁想头皮耳朵接连中招,虽然比起肋骨只是轻伤,但日后势必留下疤痕、有碍观瞻,岂能不气怒交加?连连受创之下,他本就白惨的脸色更是像涂了一层蜡,忽而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诡谲笑意:“看来浪里淘沙毕竟管用,云三公子这么急着速战速决,想必已经尝到了木芙蓉的滋味,可惜,你该不会以为,本谷主就只会耍弄几下软剑和针弩吧?”
两人对话不过寥寥数语,群雄只能大致得知云倾的剑法原来是云堡新创,其余要么没听清,要么不解其意。众所周知,柳无影之父柳万春是死在秦深手上,但七八年前,秦深与云冉年不过四旬就突然归隐,自此绝迹江湖,原因一直扑朔迷离,万花谷主的言语似乎暗藏玄机,大有深意。浪里淘沙也就罢了,木芙蓉又是什么?连见多识广如缘法大师和秦跃军,也是闻所未闻。
唐斐略略垂目,掩去眼中锋芒,他一直在琢磨云倾中的可能是哪一种毒,原来是木芙蓉,此物产自西域,据说是天竺国一种奇树的汁液混合蛇毒炼成,能令人手足僵痹,渐渐失去知觉和活动能力,而神志仍保持清醒,就如变成了静止的花草树木一般。比武中内力激荡,气血运行加速,发作也会更快更猛烈。这姓柳的在自己面前肆无忌惮地使用机关毒药,他觉得非常不爽。
柳无影一言未毕,也不知是如何动作,只闻“蓬”地一声轻响,他外袍前襟里陡然射出一团白色物事,在空中飘飘悠悠地扩散成云雾状,像是质地十分蓬松柔软,跟着色泽转淡,竟似消失不见。
这又是什么玩意,群雄俱是疑惑,有人猜测或许是毒烟,站在下风处的赶紧掩住口鼻。其时夜色渐沉,比武场四周已点起不少灯球火把,一名看客忽然大声叫道:“不是烟,快看,是丝线!”
众人定睛望去,在昏黄微暗的火把光线里,映照出丝丝反光,那一团白色物事原来是数不清的透明丝线,只因散开后不易分辨,加上夜晚视物模糊,才给人凭空消失的错觉。
条条缕缕的游丝交织成不规则的网状,朝云倾飘落罩下,发间、衣上,绝大多数却是对准青霜剑而去,一旦沾上就附着在剑身,斩不断,甩不脱。
云倾神色淡漠,对缠绕而来的丝线视若无睹,他的剑法已然展开,九转折梅的要旨便是心境通透,不为外物所扰,百丈冰封尤可凌霜傲雪,于无尽变化中寻求极致的凝练,一剑绝杀。
柳无影但觉森然剑气倏而逼近咽喉,顿时惊得魂飞魄散,急忙撮唇发出一声呼啸,同时脚跟一顿,留做杀手锏的踏月弩激射而出,直奔对方心口。
云倾侧身避过,青霜剑锋一偏,只割裂了对方外袍,他冷冷道:“任凭你有百般花招,今日都非死不可。”
比武场边,万花谷的胡琴咿咿呀呀地拉着,随着柳无影发出啸声,曲调倏而一转,拖出一道长长的颤音,随即一个女子启喉发声,唱道:“日已暮,长檐鸟不度。此时望君君不来,此时思君君不顾。歌婉转,婉转哪能异栖宿。愿为形与影,出入横相逐。”
音色柔婉,起初若有若无,跟着渐转清晰,唱得曲折迂回,缠绵徘恻。
群雄大多一怔,觉得十分诡异违和,在中元的暗夜里,这无端冒出的歌声像是随着山风远远飘来,渺然无定,又似近在咫尺,每一声都清楚真切,与纷纷落下的透明游丝一样,带着一种森森的鬼泣,令人背脊发凉。有粗线条的便张口骂道:“比武就比武,装神弄鬼的,搞得什么把戏!”
比武场内外除了柳无影的跟从,压根没有女子,显然又是万花谷在捣鬼。可这有什么用处?难不成弄个歌伎来唱小曲,柳无影就能反败为胜?
楚瀚亭站在云堡众人的最前方,从刚才起,他的掌心里就捏着冷汗,旁人或许没有察觉,但他身为亲信却隐隐觉出,堡主的状况不太对,尤其歌声一起,云倾的身形明显停顿了一瞬,出剑也不似先前迅捷,环顾场周,半明半暗里一张张脸孔无从辨认,那凄迷的唱腔忽远忽近,不知源头何处,多听几声,头脑中居然有些晕眩。
冷不防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楚瀚亭惊得一跳,一个面貌平庸的年轻男子站在跟前:“这歌声能扰人心神,最好别细听。我看万花谷不老实,你赶紧派人盯住,防着他们趁黑放冷箭!”
楚瀚亭被他冷锐如锋刃的眼神刺得一凛,反应过来是易了容的唐客卿,再看比武场对面,万花谷的地盘果然人影晃动,火把明灭不定,像是要生事的架势,连忙分派人手巡视盯防。他心里既忧虑又疑惑,似堡主这样的高手,剑法心境都已臻于不受外物侵扰的层次,即使那女子声音有些门道,也断断没理由动摇心志才是,但令人费解的是,堡主好像的确受到一些影响。
云倾已经和柳无影对战到百招开外,那些透明丝线不知是什么材质,依附在青霜剑上挥之不去,一股股地越缠越多。每使一招,他都需要贯注成倍的内力,却难以像初时一样行云流水,只能发挥出六七成威力。而越是运用真气,身体就麻痹得越快,他知道自己方才并未完全避开对方的针弩,被牛毛针刺中的几处毫无痛感,而是缓慢失去知觉,从针尖大小的一点向周围扩展,渐渐地,行动间已不似先前自如。耳边却是那幽凉哀婉的歌声:
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
缥缈的女声似远还近,仿佛隔着近十年的光阴杳杳传来,一声声萦绕不去,欲待诉说思念情衷。迷离间,云倾好像又看见了那个长埋记忆中的少女倩影,婉约娉婷,凌波回雪。她轻颦含笑,为自己抚弦清歌,还有最后生死离别的时刻,满目淋漓血色,她眼中的歉疚与悲凉。柳无影是要挑起心魔,然而这杜鹃啼血般的字字句句,只会令他冰寒的心底燃起焚天怒焰。
比斗还在持续,柳无影发冠被消,衣袍散开破裂,姿态早已不见风流悠闲,望之犹如活鬼;云倾的白衣也染上了鲜血,九转折梅固然神妙,敌手接二连三的伎俩毕竟对他造成了阻碍。此时四下里出现了几处骚乱,万花谷的人悄悄混入群雄当中,趁隙向场中发射暗器,昏黑夜色利于隐蔽偷袭,云倾纯白的衣袂又是极易辨认的目标,很快这些暗中举动被云堡侍卫发现,拔剑阻止,动上了手。中元约战赌的是身家性命,关乎云堡、万花谷的命运未来,不管哪一方都绝不会让步。
缘法大师和秦跃军一起站起身,万花谷手段百出还不尊武林规矩,眼看鹰鹫帮也开始蠢蠢欲动,如果再不做点什么制止,一旦在场数百近千江湖豪杰也卷进去,局面恐怕要完全失控。
激斗中的云倾感到背心一痛,被后方飞来的不知什么暗器刺中,也是因为这下剧烈痛楚,他的神志从恍惚中回到清明,但发木的身体仍旧迟钝不听使唤,迎面锐光闪烁,柳无影的软剑正迎面袭来,灿亮的锋芒映出对方略显扭曲的脸孔和冷笑。
云倾没有躲避或招架,他只稍微侧身让过要害,任由软剑细窄的剑刃刺入肩膀下方,洞穿至身后,就在双方同时凝滞的瞬间,他手中尚未摆脱游丝缠绕的青霜剑好似再一次活了过来,剑锋斜引,挽起十数朵剑花,犹如漫天风雪席卷,峭壁冰封间却有寒梅清芬氤氲、暗香浮动。此招名为暗香凌寒,正是九转折梅中的招式,生与死,寂落与芳华,在剑芒流转中完成轮回。
这一刻,他想起柳无影在几个时辰前,用口型对自己发出的无声挑衅,那两个字是“小谢”。
柳无影的笑意还未退去,已僵在嘴角,他想撤回兵刃,但一拔之下,软剑就如嵌住了一般纹丝不动。云倾已经伸出左手攥住了剑身,任由鲜血从指缝和掌心滴落。他是必须报仇的,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为了她,为了自己,也为了被迫退隐潇湘的秦深与云冉。
剑芒如飞雪,绽放出清盛绚丽的光华。一从袖中青龙去,君山洞庭空水云。
就在缘法大师吸一口长气,以十成功力大喝一声“统统住手”的同时,云堡堡主的长剑也直没而入,贯穿了柳无影的前胸。
佛门狮子吼非同小可,无论各方人马还是观战群雄,耳中都是震荡嗡鸣,加上为眼前情景所慑,不约而同地停手噤声,偌大比武场连同漫漫山野一时安静下来,沉寂得近乎空旷,唯有远山回声隐隐,以及场中双方的鲜血汩汩流出,迅速在青石地面上汇聚成了血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