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倾的居处位于云堡居中的位置,石廊围绕,外观轩敞高阔,里面布置却十分简单。卧房里,唐斐将磁石连同刚吸出的牛毛细针丢进银盘,在伤处敷上配好的药粉,裹紧纱布,他瞥一眼病人苍白秀致的脸,才面无表情地起身走到外间。
楚瀚亭和柔云一直屏息静气站在侧旁,此刻一起跟出来,焦急地低声问道:“唐先生,堡主的情况……”
“你们自己不会看么?”唐斐的脸色很不好,冷冷说道,“暂时死不了,活罪也少不了,先躺上十天半月,慢慢养着罢!”
剑伤、暗器伤,擦伤划伤,云倾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着实不少,有的是对敌时迫不得已,有的纯属自找,比如左肩下方被软剑刺穿的透明窟窿,鲜血淋漓的左手,再比如七八根淬毒牛毛针。总之,云三公子打起架来,比粗糙莽汉还要不讲究,他包扎处理了近两个时辰,眼看天都快亮了,由不得又一阵一阵地冒火。
楚瀚亭和柔云对视一眼,略略松了口气,听起来,堡主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柔云小心翼翼问道:“不知公子什么时候能醒,他身上的毒……”
唐斐懒得理会,走到桌边提笔开方。外伤倒还罢了,唯有木芙蓉麻烦得很,需要费一番周折,幸而牛毛针微小,云倾受伤后又失血甚多,部分毒素随血流出,故此中毒不深。
如果唐秋在这里就好了,似乎打从和云倾扯上关系起,自己就没完没了地为解毒操心费力,简直是本末倒置。他心里估量着云堡现有的库存品类,在纸上添添减减,又增加几味安神静心、补血养气的药材,才将药方丢给柔云:“无妨,老实睡上两日,对他有好处。”
清除木芙蓉的余毒至少需要两三天,在此之前,举手投足都会动作迟缓,以云倾高傲的性子,清醒着也是难捱受罪,还不如多昏迷一会。
他望向窗外微白的晨光,打了个呵欠,才觉出全身上下沉甸甸地提不起力气,从昨天到现在,始终精神紧绷,片刻不能消停,也着实累得狠了,于是摆了摆手,一径回去歇息。
另外两人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身影,只能相对无言。柔云早就知晓唐斐的来历,还比较淡定,而楚总管,在经历了刚过去的一日一夜,亲眼见识了种种匪夷所思的状况之后,还没完全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他已经非常清楚,这一位绝不是寻常大夫可比,对唐斐的真实身份也隐隐有了猜测。莫非,堡主就是为了对付柳无影,专程将此人请回来相助的,为了防止走漏风声才表现得态度冷淡?云堡多了这么一位人物,也不知未来是福是祸。
不管怎样,自己之前给的待遇好像严重偏低了,需得尽快为唐客卿安排好一点的住处,增加几名侍女从人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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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敌溃败,余波微澜,随着旭日初升,中元约战的讯息沸沸扬扬传向武林八方,苍山云堡却已渐渐回归到往日的宁静。
缘法大师和秦岳钧留宿一晚,于次日辞别下山。堡中下属们清理比武场,清点损伤,云泽、方应扬以及几名参与混战的护卫都不同程度地负伤挂彩,不过与云倾相比,这些皮外伤都算不得什么,敷药养息即可。
万花谷没了谷主,就此偃旗息鼓、销声匿迹,云堡也无心理会柳无影残部的去向。一来二去,最气急败坏、着忙害怕的,莫过于鹰鹫帮的当家赭石道人了。
赭石自下了苍山,左思右想,都觉得云堡答应三日后给解药是个明晃晃的圈套。就算届时真的拿出解药,也一定会以履行约战承诺作为前提条件,自己多半会被强制扣下,而后交由千叶万壑门处置。
他查看金针毒伤,几处针孔周围的紫黑倒是有所减退,缩到铜钱大小,但色泽却比之前更深,按上去仍旧麻木无感,显然毒性只是被暂时抑住,并未化解;再试着用小刀划开口子用力挤压,鲜血流出,紫黑色却愈发深入肌理,令人悚然心惊。
赭石当然不想坐等毒发丢掉小命,但同样不敢回师门受罚,因此一下山就使出浑身解数,到处找大夫、托人情,只盼能将这要命的毒应付过去,就算不能完全解去毒性,缓解几分或者拖延一段时日也好。然而方圆一带有点名气的大夫都找遍了,江湖上有名号的用毒好手也请到了几位,结果不是大摇其头,就是折腾一通仍旧束手无策。有人好心告诫,此毒应是好几种毒虫毒草配制而成,彼此相生相克,除非弄清成分配比再细致研究,贸然去解其中一两种,反而会导致提前发作,死得更快。也有人说他运气不好,倘若受伤部位只限于手臂,那么壮士断腕,还是可以保命的,鉴于现在连肩膀和胸口都中招,请恕无能为力。总之,不是建议他找正主求取解药,就是投来不妨准备后事的同情目光,让赭当家情何以堪。
鹰鹫帮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赭石道人为了站稳脚跟、扩张势力,在挤走原先的帮主之后吸纳了一伙北方外番武人,他身边的亲信弟子又颐指气使,原先的帮众自然不满,只是被弹压着才暂时维持了平衡。如今比武大败,赭石自身难保,他带来的一众手下中,不少人已经开始眉眼活泛、蠢蠢欲动了,可想而知消息传回帮里,说不定已经混乱起来。
赭石在心里将柳无影咒骂了千百遍,当初若不是听信了对方的怂恿和保证,想着趁云堡和万花谷鹬蚌相争的机会大捞一笔,鹰鹫帮好端端地又何必蹚进这趟浑水?到头来柳无影送命不打紧,自己却被拖累得走投无路,连一丝回旋余地都没有。
转眼已是两天过去,赭石道人如一头困兽,在客栈房中走来走去,想了又想,终于决定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再赌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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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堡的主体建筑占地数百亩,中心地带绵延成片,外沿星罗棋布,连接着青郁深茂的林木与峻峭山岭。
用过晚饭,唐斐从自己的房内出来,不快不慢地信步而行,欣赏入秋时节苍山林野的景致。这两三天,除了履行大夫的职责,定时为云倾诊脉换药、施针疗毒之外没有别的事情,他难得地很是悠闲。虽然楚瀚亭几次提出要为他换一处更宽敞舒适的住所,甚至已在着人收拾布置房屋,但他都推拒了,只让把隔壁堆放杂物的两间厢房也清出来,作为药房使用,变成了一个独立的小院。以他的身份和处境,平时能够平凡低调一些,总好过惹人眼目;而且,他来到云堡,也并不是真的为了常驻下来当个客卿。
黄昏日暮,不时能见到从人侍女们走动来去,手里提着食盒或装有浆洗衣物的篮子,间或有识得的人向他点头,招呼一声“唐先生”或“唐大夫”。七月十五当日,他虽然露过脸,甚至还在众目睽睽下将云倾扑倒在地连滚几圈,但那会儿他是易过容的,事后恢复本来面貌,在绝大多数云堡下属眼里,仍旧只是一名初来乍到的大夫。
云堡最热闹的地点集中在东侧,这里有一条南北向的宽街,能容四辆马车并行,两旁开着米店、杂货铺、铁匠铺、布庄,……每一家店面都很小,种类却意想不到地齐全,甚至还有卖女子梳妆用品的铺面,兼卖四书五经和话本的书店,以及两家酒馆。唐斐一路行来,入目所见虽不及唐家堡繁华,但仍然带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天色已晚,街道两旁的小店都已上了门板,往来人迹也渐渐稀少,直至于无。他继续向北,四下的树桩草木由疏而密,不一时,眼前已是大片的深袤树林。此处已出了云堡日常活动的范围,没有能供车马行驶的道路,只有几条小径弯弯折折地通向林间深处。
暮色里的山野有着神秘的压迫感,交错的落叶松与云杉高耸入云,向下方投下深邃的阴影,山风掠过树梢,叶片枝丫起伏翻卷,如同潮水涛浪。
唐斐停下脚步,注视着由疏而密的无数树干。连日下来,他几乎将云堡内外所有的地方都走遍了,无论是层叠逶迤的建筑分布,议事厅、藏兵楼、习武场等重要地点的名称位置,还是周遭的地形通路都记在心里。从堡内和林间贯穿流过的山溪虽然清澈,却并不像是云倾提到过的疗伤泉水,但到了现下地步,他已经不怎么着急,横竖不过是再等几日而已。
这两天傍晚,他总会四下走一走,尤其是眼前这片林木覆盖的区域。
柔云曾经介绍,往西去是一处悬崖绝壁,而沿着溪流继续向北,深入林间,可以绕到山岭后方,那边不仅有上到峰顶的山路,还能寻到一条偏僻小径通往山角。
唐前掌门是一个习惯于充分掌握情况的人,初入苍山,对置身的环境十分感兴趣,或许旁人会认为树木的浓阴遮蔽光线,有些幽暗阴森,但于他而言却更像一种掩护。他踏上铺着泥土落叶的小路,打量着一棵棵或挺拔或苍劲的树木枝干,依旧不疾不徐地漫步前行。然而才走出一小段,他脚下忽而一顿,脸上闲适的神情也收敛起来。穿林的风拂过耳际,在秋虫的鸣叫与淙淙水声里,似乎混入了某种细微而异样的声响,但待要仔细分辨时,又模糊得像是错觉。
唐斐驻足聆听了一刻,重又举步向前,但是此时,他的步态已经与之前完全不同,当他只有八九岁,还远谈不上内功有成的时候,已经学会了如何在野外出没,用山间旷野的各种响动掩盖自己的声息,行动自如而不被觉察。
他离开小径,借助一棵棵双臂合抱粗细的落叶松隐匿身形,悄然向树丛深处靠近了十几丈,方才的动静果然清晰了不少,昏暗的林中居然藏得有人,而且正在小声地窃窃私语。
“孙师兄,快天黑了。”先是一个男子声音道,“你看咱们再过一会儿就动手如何?”
“急什么,”另一个人道,像是略有不耐,“师傅不是叮嘱了,怎么也得等到夜深人静,所有人都睡了再说,还是后半夜来得稳妥。”停了一停,又冷笑道,“看你这两天毛毛躁躁的,活像心里长了草,该不会也是见师傅落难,起了旁的念头吧?”
“师兄说的哪里话来!”先前那人急道,“我若是有贰心,还能奉命跟你一道潜入,豁出命虎口里拔牙?”他嗓音较粗,情急下调门拔高,数丈外也听得清清楚楚。
那孙师兄低斥了一声:“小声点!还说虎口拔牙,不被你这莽撞杀才拖累死就谢天谢地了!”语气虽仍是不悦,但已和缓不少。
先开口之人赔笑道:“师兄莫急,这荒林寂寂、暗无天日的,压根没人经过。”说着,极力将声音压低,“做师弟的是寻思,那云三公子的亲信婢女都住在云堡的中心地带,周围值守巡视的护卫必然不少,咱们就算记住了方位图,后半夜万一黑漆漆地找错了位置,或者不慎发出响动也是危险的紧。再说掳到人之后还得及时撤离,穿过这大片森林赶下山去,还有那条山路,姓柳的早前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绝密、少有人知,我呸,陡峭也就算了,断了那么多处又全是杂树石头,也能叫路么?咱两个拼了老命才爬上来,回头再得带上动弹不得的女子……”
“师傅不是安排了罗师弟带人在半道接应么,他们轻功不行上不来,但个个都不缺蛮力,我们最多撑上一半山路就行了。”孙师兄打断他的话,沉声道,“师傅可是有大本事的人,想当初,差点就坐上千叶万壑门的掌门,掉过头来鹰鹫帮不也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等他老人家过了眼前这道坎,另起炉灶还不是易如反掌。旁人要乱要走都随他们去,你我现在于患难之际出一把力,不怕师傅将来不另眼相看。赵师弟,我冲着多年情分,对你说的可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数丈外一棵云杉后面,唐斐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听到现在,总算知道这两位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看来赭石道人是内外交困,被逼得狗急跳墙,竟然打起了劫持人质作为要挟的主意。
“多谢师兄提点,师傅向来待我等不薄,不,是恩重如山,我怎么可能临阵脱逃,当然唯师兄马首是瞻。”只闻那赵师弟唯唯称是,一时信誓旦旦,一时又犹疑不定起来,“只是,此处毕竟是云堡的地盘,贸然深入太过行险,那几个贴身侍女据说也都身怀武功,万一中途出了什么岔子……师傅不也要咱们小心谨慎、随机应变吗,依小弟说,索性也不必空耗工夫等到半夜,待到天色一黑,你我就趁着夜色往有灯火的方向挨过去,然后选个隐蔽位置守株待兔,但凡见到落单的云堡中人,管他是从人、侍女还是管事,弄昏一个带回去便是。”
孙师兄不以为然:“抓个阿猫阿狗有什么用,闻说云堡四婢个个如花似玉,自小随侍堡主身侧,极受信任器重,唯有拿住这样的人作为筹码,才够分量谈条件、交换解药。你也用不着害怕,如今云堡不光堡主伤重,许多好手也受了伤在将养,即便事有意外,我们靠着师傅给的三步迷魂散,脱身总是不难。”说着,似是舔了舔嘴唇,“他奶奶的,别看苍山僻处幽云,美人儿着实不少,那云三公子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傲模样,实是艳福不浅啊。”
赵师弟咕哝了一声,像是也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但仍是道:“云堡自诩武林名门,和师傅又没结下死仇,就算我们只捉到个杂役来威胁,那云倾拉不下面子,说不定也肯退让一步。倒是咱俩,要是为了一个婢女陷入重围回不去,才真是耽误了师傅的大事,师兄说是不是?”此人状似粗莽,实则心中颇有算计,为了避免涉险,口舌上却也振振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