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向隅被关押的地点在云堡西南角,原先是一处带有石廊的客院,后来因为位置偏僻改成了库房,又逐渐弃置不用。周围房舍不多,这些日子除了守卫之外少有人来。
对当值的护卫来说,这也是一件无聊的苦差,白天十二人,晚上八人,分成两班待在东西厢房内,将关押云向隅的房室夹在当中。在能冻掉耳朵的寒夜里,每隔一个时辰还得轮流出门,在附近巡视。
一连几日风平浪静,众护卫的状态也松懈下来,毕竟是在云堡内部,又是严寒的冬天,谁会挑在这种毫无天时地利可言的时候作妖?没轮到外出时,他们聚在炉边烫一壶酒,一边小酌,一边免不了要感叹云向隅都做到了分舵舵主,不知中了什么邪,偏要触怒堡主,不知会受到何种严厉的惩处,只怕凶多吉少。
传音堂的堂主云井然是下属中最晚归来的一个,随着他在暮色里踏着积雪的山道返回堡中,凝滞的气氛变得越发紧绷,众人都清楚,堡主很快会有下一步举措,并等待着消息。
这天夜里,天上又开始飘下细碎的雪花,屋角漏壶的刻度已经走到四更。这是一天中最容易困倦的时辰,厢房内,两名护卫起身披上镶着毛领的棉裘,出门与另一边厢房中按时出来的同伴会合,一起往周边巡视,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谁也不曾留意到,一个瘦削的黑衣人影正像片枯叶般紧贴着廊柱,藏身在阴影里,注视着他们离去。
留在房中的护卫没什么事做,一个待在炉边烤火,另一个则歪在炕边,打起了盹,当窗纸无声地破了一个小洞,伸进一根细细的竹管时,二人都未觉察,很快地,随着一缕无色无味,淡得几乎看不出的烟雾在室内扩散,烤火的护卫只觉倦意袭来,靠在椅子上昏昏睡去,本就在打盹的自然更加好梦沉酣。
门在此时开启了一条缝,黑衣人像影子般飘入,眼睛朝四周逡巡一圈,很快找到了挂在墙边的钥匙,迅速摘下。再瞟了一眼两名浑然无觉的守卫,嘴角现出一丝不屑冷笑,也就是今晚的任务必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留痕迹,否则取这两人性命简直易如反掌,亏得厉门主还瞻前顾后,迟迟不敢行动,云堡的能力不过尔尔。这离魂香的份量下得轻,只能维持两炷香工夫,他不再耽搁,闪身又飘了出去。
云向隅被关押的房舍,外门和内室各有一道锁,钥匙分别掌握在两边厢房的守卫手中,黑衣人白二沿着石廊溜至近前,见到另一条人影从对面厢房的方向掩过来,就知道孟三也得手了。他们奉命协助,事先已观察过好几天,心知在外巡逻的守卫不多久就会回来,相互也不说话,麻利地将内外两道锁打开。
几乎就在同时,一条身着灰衣的人影从石廊顶部纵跃而下,身法虽不似白孟二人那般飘忽诡异,却也迅捷无伦,转瞬间已到了房内,推开里间的门,迈步而入。
内室无窗,只有一桌一床一椅,桌上一灯如豆将熄未熄。云向隅已经歇下,但显然并未睡着,闻声立即做起身下床,沉声喝问:“什么人?”
“向隅老弟,是我。”灰衣人应道,趋前两步。
“是你。”云向隅看清了来人的面貌,微微皱眉,“果然,连你也回来了。”
相比初回山时,他明显消瘦了一些,双脚上戴着一副脚镣,行动间叮当碰撞,在微弱昏暗的光线里,表情严峻而冷淡,也不问对方是怎么进来的,只淡淡道:“这种时候,你该当避嫌才是。”
灰衣人面露苦笑,叹息道:“这话就见外了,你的秉性为人,就算堡主尚存疑虑,我还能信不过么?涿州一别,不想情势恶化至此,我也有一分责任,说什么也得设法来见见你,看可有能出力的地方。”
云向隅不语,隔了片刻才问道:“延佑如何了?”
“我回来之前,已经让他上了通汇商行的船。”灰衣人道,“郑大元夫妇也跟着,必定会把他们送到扬州,好生安顿。”
云向隅微微吁出口气,神色和缓了几分:“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家中妻小有兄长代为照看,至于我自己,该领受的责罚自然会领,没做过的事,相信堡主也不会错冤。无论如何,多承你来看我这一趟,早些回去罢。”
灰衣人点了点头:“本来我还在担心,但见你没被关入地牢,也没受拷问,想来堡主还是顾念旧情的。”
他面上忽然现出极郑重的神色,压低声音:“我今晚过来,其实还有一件要紧事,非得和你商议不可!”说着将手往怀里一摸,再伸出时,掌心似乎握着一样东西,“你且看这个。”
云向隅本能地向前半步,要看清他拿出了什么物事,就在这一刹那,灰衣人手中倏然爆出一团白色的雾气,正对准他的面门。云向隅吃了一惊,他性情原本警醒,然而这灰衣人与他相交多年,多有往来相助之谊,没想到竟会忽施偷袭,此时待要屏息避让已经来不及,随着雾气吸入,眼前顿时发花,脑中一阵晕眩。
他怒喝一声,双掌齐出向前击去,但已然中了对方暗算。内劲才到中途便后继乏力,虽仍奋力出招,却已不成章法。
他眼睁睁地看着灰衣人向旁侧跃开两步,面上已忍不住现出一丝得逞而狰狞的笑意,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闪过:原来是他!令云堡数越来动荡不安、遍查而不获的内奸,竟真的是他。离自己如此之近,经年累月,知面不知心,令人思之不寒而栗。
一瞬间,无数思绪和回忆闪过脑海,伴随着明悟,他想大声呼喊,但口鼻喉舌都已麻木,发不出声音,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向隅老弟,我也是迫不得已。”灰衣人瞧着倒在地上的云向隅,语气很是惋惜,“谁让你就是不上道,死犟着不肯逃走?如果先前照我的安排去做,你和郑延佑一家就都用不着死了。”
他今天使用的迷药事先已验证多次,药效短暂但极为猛烈,任是武功多高的好手,一时三刻间也休想抬起一根指头。果不其然,随着话音落下,云向隅的身体似乎起了一阵急怒的战栗,却依旧躺在地上无法动弹。灰衣人叹了口气,手上却毫不客气地连点了他几处穴道,才彻底放心:“他们都见过我不止一次,如今大事未成,不能再冒任何暴露的风险。你实在是执迷不悟,从当初选择隐瞒实情,收养郑延佑那天起,就该明白总有东窗事发的一日,纵然你自觉问心无愧,堡主和他身边的人岂能不猜忌相疑。这内奸之名迟早都得背上!再说那孩子病殃殃的,若非之前留着有用,你以为他能活道今日?现在这样也好,到地府与生身父母团聚,我会记得给你们多多烧纸钱的。”
他知道时间紧迫,口中说着,动作丝毫不停,将云向隅的衣带抽出,抛过头顶房梁,打了一个活结。
为了杜绝隐患,他在来之前精心准备了数种方案,譬如携带致命剧毒和刀片,佯装成云向隅将毒药藏在里衣中,或是刀片藏在鞋里,因心生绝望,服毒或自刎而亡,但有了周信的先例,看守人员想必早已仔细搜身并更换过衣物。故此他倾向于就地取材,将房内的饭碗或茶杯摔破,使用锋利的碎片比刀片更像自尽之人所为。
然而此刻,他改变了主意,云向隅脚上虽有一副镣铐,但只对步幅有影响,并未锁定在床脚或地面上,行动没有受到多少限制。在这样的情况下,悬梁自尽才是最逼真、最能减少怀疑的方式。只是,人人都说堡主盛怒不已,要重处云向隅,可看关押的环境,也就比软禁严厉那么一点,令人有雷声大雨点小之感。
“别说我不念情分,如今不见血,好歹为你留个全尸。”他压下心头的一丝违和,动作迅速地将椅子移过来,提着云向隅上去,将他的头按进了绳套,“向隅老弟,你好好地去吧。”
随着椅子撤开,涿州舵主整个人立时悬在了半空,脸色渐转紫涨,喉头格格作响。
灰衣人将椅子横放于地,就如被人踢倒了一般,又拿起榻上枕头边的一块木片,这该是云向隅不知从哪里弄来,用于在墙角划线,记录被关押的日期,倒是正好合用。他在墙上唰唰地划出一行字:一子错,全盘索,悲乎奈何。写毕将木片一丢。
抬头看着悬在屋梁上的旧友。以他的谨慎,本来要等到云向隅彻底气绝才离开,但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唿哨,这是预先约定好的讯号,意味着在外巡视的守卫即将回转。他再不敢耽搁,最后看了一眼,回身撤退。
白二和孟三一个在外围望风,一个在门口接应,后者见他出来,立即上前将两道门锁重新锁好。灰衣人朝二人打了个手势,示意已然事毕,目的达成,随即施展轻功,头也不回地奔行而去,身影很快隐没在茫茫夜色中。
此番行动远比预想中顺利,虽然进出之际不免在雪地留下痕迹,但他并不担心,那些守卫来来去去,足印本就很杂乱,况且今夜又在下雪,到了天明,他们几人的些许足迹都将被新雪覆盖,无可寻觅,这才是老天帮忙。
当四名护卫完成了例行巡逻,一边呵气跺脚地抖落着头上身上的雪屑,一边推门走进各自值班的厢房时,见到的场景十分正常,留在房中的人有的打着小呼噜,有的将醒未醒,负责保管的钥匙仍好端端地挂在原处。
内室里,云向隅中了迷药,本应昏厥,但许是潜意识里明白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居然保留着一丝清醒,尽管以他的处境,不省人事才是一种解脱。窒息的痛苦远远超出想象,被封堵住的气息几乎要令胸腔炸裂,他想挣扎嘶喊,却被禁锢着动弹不得,更发不出任何声息,愤怒、悔恨、绝望,种种情绪冲击着内心,令他难以分辨精神和身体究竟哪一部分更加痛苦。
云向隅清楚自己坚持不了多久,已然无力回天。也曾仗剑闯荡,意气风发,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窝囊地独自死在一间囚室里,身后还要背上叛徒的污名。
痛苦既漫长又短暂,他的知觉渐渐麻木,意识开始剥离,视野里一片模糊,耳边的声响也变得无比遥远。这时,他隐约听到某种金属摩擦般的轧轧声,仿佛从天边传来,云向隅觉得自己一定是陷入了临死的幻觉,因为墙上突然现出一道门户,走出两个人影。他最后看见的,是哥哥褚瀚亭铁青又焦急万分的脸孔,旁边另一个身形稍高的年轻男子有一点眼熟,似乎是,那个他曾相当讨厌的客卿。
房舍外,雪花仍不住飘落,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纷纷扬扬,落地无声。
翌日清晨,从人仆役还在忙着清扫各处门前和通路上的积雪,一个爆炸般的消息已飞速在云堡内传开:正在待罪的涿州分舵舵主云向隅,昨夜在囚房里自缢了!
阖堡上下为之震动,云向隅是堡主少时亲信,武学悟性极佳,曾一力扫平流窜在苍山地界的两股盗匪,在云倾闭关修炼折梅心法期间,他曾力撑局面,以十六路追风快剑迫退前来挑衅的塞北金尊门,为云堡立下赫赫功劳。
这样一个深受器重,地位在堡内数得上号的重要下属,却因行差踏错落得如此结局,岂能不令人嗟叹?
几乎没人质疑云向隅的死因,两班守卫不分昼夜地盯着,事发当夜不曾听到异常动静,房内也未见到打斗或挣扎过的痕迹,况且墙壁上还留有一行绝笔。虽然云倾严令不准乱传议论,但“一子错,全盘索,悲呼奈何”仍迅速变得人尽皆知。
云向隅之前一直不承认自己勾结万花谷,但私卖紫椴木材,暗中收养廖清桓之子两件事,已经使他蒙上了洗不清的嫌疑。莫非堡内已经进一步查实了内外勾结的证据,云向隅无可抵赖,无言面对堡主何众多同门,方才选择在罪状公布前畏罪自杀?除此之外,好像也很难得出其他解释了。
云倾闻讯后,似乎也颇为感慨,连着两天都没有理事,应该是被打乱了既定计划,要等事态平息一些再行处置。但也是这两天里,不知何人起头,云堡中却开始悄然流传起另一种说法:云向隅坚持不肯认罪,堡主查不到他勾结柳无影的实证,但又心中疑虑不能释怀,最终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之处死,为了减少负面影响才说成了自尽。
在云倾而言,如果这些私下里的流言还可以置之不理的话,另外两件事却不容忽视。一是厉行舟旧话重提,再一次询问起紫椴木材的交付问题,言下之意,雁形门已经给出足够的时间和余地,如今云向隅身死,但人死账不能坏,请堡主及早兑现契书;另一件则是,总管褚瀚亭在接到噩耗后前往主院长跪不起,楚家几代都是云堡门下,云向隅突然自尽,身为下属不敢有怨,但作为兄长,希望堡主能对弟弟此番犯下的过错给出明确的定论,该是什么罪名绝不推诿,总好过现下不明不白,连棺材都摆在一间空房里被看守着,无从办理丧事。
这两方的要求都不能说不合理,而今有份量的下属也已悉数返回,堡主云倾在内外压力下终于下令,明日辰时召集议事,公布围绕云向隅的所有情况和调查结果,由众人共同议决,包括内部清查、紫椴木材在内的一应相关事宜,届时也将一并作个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