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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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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云堡的议事厅中聚满了人,二等以上的护卫与管事,平日里埋头练剑的门下弟子,被召回的各处分舵舵主,可谓济济一堂。

气氛从一开始就很凝重,无人说笑,连相互招呼都下意识放低声音,几名侍女脚步轻盈地来去倒茶,偌大的厅堂中只闻茶盏和杯盖的碰撞声,座椅轻微挪动的声响,间或夹杂着低语交谈,厉行舟为首的雁形门一行也来了,被安排在西侧。

时而有人投去一撇,都是目光冷漠,不掩敌意。

云堡众人不给好脸色也是正常的,云向隅事件是云堡内务,直白些甚至可称为家丑,雁形门非得掺合进来,不是讨人嫌是什么?。厉行舟强调紫椴木材关系到自家的利益和商誉,要求在场旁听也就罢了,他请来的那些“江湖朋友”又是做什么的,看热闹还是拉偏架?

此事几日来已经过了一番争议和扯皮,雁形门表示剑宗名门处事理应光风霁月,何必藏着掖着?云堡众下属则报以冷笑,既然要当众议决,本也没打算讳言什么,但涉及我云堡过往恩怨,以及分舵的账目和管理,岂是闲杂人等能随随便便进来听的,你们配么?

最终云倾勉强同意,鉴于木材契书与云向隅犯下的过失有关,许可厉行舟以作证的形式到场参与,最多带四名手下弟子,在厉行舟的坚持下,又增加了一名见证,乃是陇西三才剑的元老,名叫冯锡杰。

唐斐走进议事厅时,见到厉行舟立在厅角,身边是一名六旬开外的老者,面色红润,鹰钩鼻,腰间佩一柄大剑,较之寻常常见少说宽两分,长三分,不由多望了一眼。他倒也曾听闻冯锡杰之名,据说剑术了得,称雄关陇,江湖中有人将其与六合门主秦岳钧并论,然而冯锡杰德行颇有不足,造诣如何尚不清楚,名望却远不能与秦老门主相比。

他来到上首,客卿的位置离堡主很近,又恰被云松挡在身后,安全性和隐蔽性都很有保障。他注意到旁侧不远,楚瀚亭正面无表情地独自站着,腰间象征性地系了一条细麻布,下属们纷纷向他投以复杂的目光,有的似乎想同总管打招呼,但又不知说什么好,关系最熟的也只是拍一拍肩膀,便无言地走开。

不知是场合还是心情的缘故,除了个别例外,云堡众人不约而同地白衣素服,加上严峻的神情,可说清冷萧肃到极点。

唐斐不禁思忖,或许云向隅的人缘也不像看起来那么糟糕,换做自己,要是突然不在了,唐门那群长老和内门弟子不额手称庆就不错了,未必肯穿素服。

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楚瀚亭转过头,与他视线一对,目中现出一丝温和,微微点头示意,随即又变回了生人勿近的冷淡模样。

辰时一刻,云倾步入议事厅,在主位就座,身后仍跟着柔云和俏云。他的神情很平淡,待众人见礼已毕,只淡淡道:“开始吧。”

往常此类场合都是楚瀚亭出面主持,如今情势不同,他的立场更像一个因为弟弟之死而满怀怨愤的兄长,因此云松接替了这项职责,起身站定,沉声道:“今日之会所为何事,大家想必已心中有数,无须多做赘言。对于涿州分舵和云舵主身上发生的变故,自堡主以下,我等都甚为痛心。但就如楚总管之请,云舵主犯下的过错究竟是无心之失,还是如那周信一般,已然投效死敌,乃是蓄意出卖,须有所论断。我云堡众门下也当明了其中是非曲直,深自警醒,引以为戒!”

他执掌刑罚,素来冷面寡言,一番话说得简洁合理,众下属纷纷点头。

楚瀚亭的面色却有些阴郁,上前一步:“好教在座诸位得知,我弟弟跟随堡主多年,虽然有些笨,有时脑筋转不过弯,糊里糊涂地授人以柄,但我了解他的为人,绝做不出叛主投敌的事,更不可能真相未明就贸然自尽。若他当真畏罪,一逃了之便是,何必还要回来请罪,甘愿领罚?楚某此番向堡主陈情,所请一是明辨是非,为舍弟洗去污名,其二也盼弄清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好端端地会在半夜里投缳?”

说着,竟双膝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家中双亲早逝,属下教导无方,以致弟弟不知轻重,闯下偌大祸事,楚某这总管已无颜再当。但向隅确然没有背叛之心,恳请堡主看在他曾为云堡舍命拼杀,有过微末苦劳的份上,给他一个公道!”

他语声怆然,倒非是有意做作,想到连日来的煎熬忧愤,说到最后嗓音已然嘶哑,浑不似平时的沉稳干练,众人心下恻然,同时又不觉倒吸一口冷气,这般言辞行止,竟似机锋暗藏,隐隐有豁出去将矛头指向堡主的意味。一些下属暗自担忧,楚瀚亭乍逢噩耗,莫不是急痛攻心,连分寸进退都不顾了?掌理内外事务的总管一旦离心,造成的冲击绝不下于云向隅留下的烂摊子。

云倾不动声色,只略微抬了抬手,示意赶紧起来。云松咳了一声:“楚总管少安勿躁,堡主不惜大动干戈召集门下,不就是为了厘清关键、公道处理么?云舵主犯错是不争的事实,只要他确然清白,没人愿意冤枉于他,你可莫要辜负了堡主的一片苦心。”

楚瀚亭这才起身,面色沉郁,显然仍是心意难平。唐斐看着这一幕,尽管每个人都严肃得不能再严肃,他心中却生出一丝好笑。

接下来的流程按部就班,先是俏云举步上前,展开一张写满字迹的宣纸,将涿州分舵的亏空帐目进行通报。因有外人在场,诸般虚报、坏账、拆借也不详述,只拣数额较大的提一提名目便带过去,归结总数七万余两。而后就轮到那一桩备受瞩目的紫椴木材交易。

厉行舟哪里肯放过机会,将云向隅如何带着中毒的养子前来雁形门求助,自己如何好心充作中人,出面请柳无影提供了解毒之法的经过重又讲述一遍,并表示因为云向隅当时手中已无余财支付酬劳,己方急人之难,才同意了以木材契书作为抵押。

相比初登门时闪烁其词,他此刻娓娓道来,毫不讳言,还不忘添加若干细节,诸如云舵主对郑延佑如何爱护有加,忧急之情溢于言表,却不肯找云堡的同门帮忙,明知雁形门托请了万花谷,也未曾反对,云云,听得云堡人人大皱眉头,面色不豫。

楚瀚亭怒声道:“柳无影已是个死人,舍弟也无法为自己辩驳,情况如何,还不是全凭厉门主一张嘴,你言辞凿凿,句句将我弟弟与万花谷拉扯在一起,到底是何居心?”

厉行舟双手一摊,笑道:“楚总管哪里话来,厉某一介商贾,只是来讨要货物的,适逢其会才不得不做个证,自然是据实以告。当初在下向云堡主面陈情由时,所言与今日并无二致,云舵主那会可还活得好好的,是贵堡不愿将他叫来同我对质。再说,编排令弟与柳谷主私相往来,于厉某有什么好处?”

他话意嘲讽,语带轻佻,不单楚瀚亭,云堡众下属也不禁气往上冲,有的手按剑柄,怒目而视。

楚瀚亭眼中的杀意一闪而逝,沉声道:“倘若向隅当真与万花谷有涉,求取解药时又何须找什么中人,以致为小人所趁。这分明是雁形门利用向隅救人心切,与柳无影合谋设下圈套,好对他威胁拿捏,望堡主明鉴!”

这的确是整件事中的一大疑点,不少人都点头同意,楚总管的质疑合乎情理,说不准,那个幼童之所以中毒,都是阴谋构陷的一环。

“木材契书是今年三月定下的罢。”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插言道,“到如今也有七八个月了,不知这么长的时间里,云舵主是怎生被威胁拿捏的?”

众人一齐望去,说话的乃是厉行舟请来的那位见证,三才剑的长老冯锡杰。

楚瀚亭道:“阁下此言何意?”

“冯锡杰捋了捋颏下短须:“楚总管手足情深,自是一心维护令弟,然而厉门主急人所难,仗义疏财,在江湖中向来是有口皆碑,岂能做那等趁人之危的行径?云舵主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他若是受了威胁,会不设法自救?就算力有不逮,难道不会求援?可是你云堡上下,连你这亲兄长在内,何以却无一人知晓。”

他身材不高,声音却颇为洪亮,隐隐有金属刮擦之音:“听方才那位姑娘报数,去岁是将近二万两,转过年来又是五万多两,云堡名声在外,果然财大气粗,单一处分舵就能拿出这许多银子,令弟当真生财有道,连老夫也钦佩得紧。”

唐斐心道,此人倒是很会挑拨是非,以云向隅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既然在最初隐瞒了郑延佑的存在,那么时日拖延月久,就越难开口向云倾禀告,待到围绕这名幼童闯出的祸事越来越大,也就更无从启齿,唯有自行设法解决,到头来弄得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但云堡主就算明白这一点,闻言也必定心中不快。

云松道:“云舵主对错与否,堡主和众位同门自会论断,还轮不到外人肆意评说;至于我云堡有没有银子,更与阁下无关。冯长老既然来了,但请自重,勿要乱放厥词。否则今日之场合,本也不是非得有人见证不可。”

冯锡杰以前辈高人自居,不料云保一个年轻小辈也敢对自己直言顶撞,丝毫不给面子,登时脸色难看,但如果出言争执,只会更失身份,想到这是人家的地盘,唯有先忍下这口气。

云倾的神色仍旧淡淡的,看也没看雁形门那边,开口道,“方才提到的事由,向隅回来后都已亲口承认过,传音堂核查多日,可有情况要补充?”

云井然平素随和周到,在堡内人员甚佳,但今日也一反常态地冷着脸,起身走到厅堂当中,先向云倾施了一礼,才从怀里取出一叠文书。

要对一名下属的忠诚度进行甄别,所需调查的事项涉及方方面面,银钱进出、人际往来、亲朋动向、外出行程、反常的情绪与举止、身边是否发生特殊事件等等都包括在内,云向隅一案内情复杂,牵涉范围广,前后延续时间长,调查难度可想而知。

因此传音堂仍是从最易查证的账目入手,盘问涿州分舵的下属从人,逐步还原事实。涿州分舵管理的产业有六处田庄,山货、药材、典当等十几家店面,收成和盈利还不错,除了送缴堡中和分舵留用,舵主每年也能分得上千两,加上月银和其他进项,理应十分富足。

在周遭下属口中,云向隅待人偏于严苛,颇有积威,但在银钱上并无计较克扣,行事是比较大方的。四年前初掌涿州分舵,在日常管理之外,多数精力都放在练剑上,对于生意、账目之类兴趣缺缺,也极少过问,他律己很严,没什么特别嗜好,普通的烧刀子和二十年陈的佳酿一样喝,衣着不在乎质料。随从只注意到,新舵主有时会嘱咐药铺搜寻、买入一些上好的滋补药材,不过每次都是自掏腰包。

近一两年,云向隅身上的确出现了一些变化,譬如衣着比从前考究,不再从自家药铺里购买药材,时而会忽然离开两三天,似乎是在与旁人合作些小买卖。这些改变在从属眼中都很寻常。人总会有自己的打算和私事,舵主、管事购置田产或铺面,乃至家里有人经商,都是司空见惯,只要不影响分内职责,云堡不会干涉。实际上,除了账房和几名常在左右的随从,直到涿州分舵受到调查,多数下属都没察觉舵主有何异状。

“云舵主亏空账目的原因是什么?”云松问道,“你们可曾查明?”

云井然从一叠文书中抽出两张画着押的字纸:“这是宋谦和许匡的供词,他们提到,向隅舵主去年初花七千三百两买了一柄好剑,当时还很是高兴。但时隔不久,似乎是急需用钱,手头却已拮据,生意好像蚀了本,不得不又将宝剑典当,在冀州最大的当铺也只当了玖佰多两。送谦说,他目睹舵主拿出一张药方,将刚到手的银两都换成了贵重药材,什么雪参、茯苓、千年龟甲,一副药贰佰余两,他一下子买了五副。”

这只是个开头,此后云舵主就走起了霉运,财务方面困扰不断,生活与生意不时遇到各种状况,需要银两应急,起初从分舵账上支千八百两,过几日就能补还,随着时日推移,数额不断增加,归还所需的时间越拖越长,去年年末便亏空了一万九千余两,账房不得不绞尽脑汁做账,暂时遮掩过去。

云向隅几乎从不解释支取银两的用途和去向,宋谦和许匡作为他的随从,也只能根据边边角角的迹象推测,舵主想必有重要亲朋患病,且病情时好时坏,需要珍稀药材续命,他似乎寄希望于靠生意补回亏空,不断投入本钱,但不知是否所托非人,每每赚少赔多,导致窟窿越来越大。

如果说之前问题还只是账目抹不平的话,今年四月初七和六月十五分别支取的二万五千两和一万两,已经影响到了涿州分舵的日常运作,周转得十分艰难……若非宋谦等人了解舵主的脾性,简直要怀疑他不是在做生意,而是染上了赌瘾,或者被哪个青楼女子迷了心窍,才会如此一掷千金、血本无归。

当时,知情的下属虽然迷惑不解,却也没多着急,舵主还有楚总管这位兄长在,捅出的篓子再大,总不至于收拾不了。

云井然的陈述脉络清晰,议事厅里一片静寂,众人将时间点、事件、情由相互对照,心里对事态变化渐渐有了轮廓,但又似雾里看花,并不真切。

云向隅购买药材,应是为了给养子治病,但郑延佑已病弱多年,为何会突然花费巨大,尤其还中了毒?至于经营买卖,且不说云舵主明显不是和气生财的料,何以在蚀本的情况下仍不罢手,一再加大投入?运道又怎会如此不济,载有乌木的货船半途沉没,难道只是巧合?

“看来之前两年,云舵主过得不太顺心。”云松道,“楚总管就不曾发现端倪?”

楚瀚亭的脸色顿时涨红,跟着又黯淡下来,摇头道:“他这些年,经常欠着一屁股债,前年问我借三千两去还别人,我虽然给了,却将它数落一顿,他便负气而去,说自有办法维持用度,这方面再不要我过问。因此我虽是兄长,所知也不比旁人为多。”

他从回忆中醒过神,神色一肃:“你们费时费力搜集这些情报,又有什么用处,还不是捕风捉影!我弟弟遭遇不顺,只能说明他可能遭人设计,甚至处境危险,可证明不了他背叛了云堡!”

“楚总管,”云井然板着脸道,“凡事都是事出有因。云舵主两年里异常情况不断,我既然奉命彻查,就得尽力将前因后果查证清楚,如果他确实遭人设计陷害,对方是什么人,用了何种手段,他在走投无路之际,曾做过哪些不当之行,是否曾生出二心,这些不仅关系云舵主的名誉,更关乎整个云堡的安危。”

“井然堂主说得不错,”云松问道,“可还查出了什么,在涿州有没有发现其他线索?云舵主那些生意,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井然抖了抖手中纸张:“涿州分舵的下属里,宋谦和许匡已是知情最多的,其余盘问下来并无多少收获。纵有零星线索,未经查验不足为凭。我也询问了李舵主和陆舵主,但他二人都说近两年云舵主脾气有些古怪,往来接触不如从前,一时想不到头绪。”

云州舵主李如彬和冀州舵主陆君淮皆是爽朗易相处的性格,云向隅秉性孤傲,在云堡内能称得上有交情的也就是这二人,此刻都点了点头。李如彬道:“今年除了中秋节宴,我和向隅只见过两次,都是外出办事时途经涿州,找他喝顿酒,对他做生意的事略有耳闻,却是不甚了了,具体情况实在说不上来。”

“郑延佑现在何处?”云松再问道,“你们找到人没有?”虽然是个病弱孩童,但毕竟是云向隅一系列反常行为的起因,又曾被带到雁形门寻求治疗,或许从他口中能得知一些内情。

云井然叹了口气:“我接到飞鸽传书,按照楚总管告知的地点去寻,那户农舍里已经空了,郑延佑和照料他的郑大元夫妇不知所踪。房舍内外没有强迫的痕迹,应是收拾了细软匆忙离开的。”

议事厅里复又陷入沉寂,众人均想,云向隅回山前必然已做了安排,找不到也在情理之中。

结合传音堂的调查,涿州舵主身上疑点重重,理应对种种不寻常之处给出解释,可他却偏偏自尽了。莫非当真有过投敌或其他不当之行,自知无可辩白,才选择一死?可若是已经背叛,又何必还要回来?

现如今,大部分线索已经断了,谜底尚未完全揭开,凭着目前掌握的情况,要论定云向隅就是万花谷的内奸,确实有些勉强。但要反过来说他绝对忠诚,却也并无把握。

短暂的沉默过后,云井然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我返回之前,又去云舵主的居处转了一圈,想不到略有所获,发现了一样东西。”

众下属看时,他手中书册淡绿封皮,装帧精致,上面写着四个字:青石商行。

“这是本账册,”云井然没等众人猜度,直接说道:“根据里面记述的内容,云舵主几年来就是同这家商行合伙做买卖,以致一再蚀本亏空。”

此言一出,在座几位舵主和有经验的管事俱是皱起眉头,思索是否听说过这么一家商号。云井然口中的转一圈,想必是最后带人去重搜云向隅的住处,在某个隐蔽的位置发现了这本账册。能被云向隅小心藏匿,真实性和重要性不言自明,但想来想去,竟都没有头绪,不记得哪家商行是用青石做字号。

就在此时,堂下有人低呼了一声,是名二等护卫,他脸色发白,额头也冒着汗珠:“青石商行,那……那不是万花谷开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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