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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因缘合(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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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无冤无仇……”

“他们是中镇人!”丁又丰的身影摇晃着靠近,“我们关在墙里饿死、病死,他们说过一句话没有?我们从前挨官兵的打骂,他们有谁帮过忙?便是你带着银子去求他们救张婶,他们也只嫌你脏,要将你扫地出门!”

“可也有子仁和凡骐那样——”

“你以为人人都同周子仁一样,连口肉也舍不得吃?”丁又丰粗暴地打断,“要不是为着那甚么破榜……那邱凡骐能与我们搭话,还上你家去探望,帮着你们救人吗!”

他跌近前,喘.息粗.重,灼亮的双目近在咫尺。“印博汶如何栽赃祐齐,郁有旭给过我们多少白眼,还有学堂里那些平民——他们往前从不搭理我们,站在跟前也看都不看……才过了多久,你统统都忘了?”

许双明还想再退,却只摇摆一下,未能挪开脚步。袖中匕首贴着皮肉,隐隐颤动。

“……今时不同往日。”他道,“从前他们也有难处,何况这回……”

丁又丰浑身战抖。“一千多人——镇南已死了一千多人!你可怜中镇人,谁来可怜我们!”他抢过那火石,将许双明狠狠一推,“你走!现下便回去!”

肩头猛挨一掌,许双明脚下不稳,摔倒下地。他半撑起身,见丁又丰转过身子,跌撞着扑回林地,拨拢枯枝败叶,压住火石打火。

两石相撞,发出刺耳的刮响。林间仍旧漆黑。

丁又丰咳嗽起来,连咯两口鲜血,举起颤抖的手,继续朝膝下那石块刮去。大风卷散枯叶堆成的小丘,火石的擦响一声接一声,却不见半点火星。丁又丰跪在那里,不停划拉着石块,喉中的闷咳变作哽咽。

“着啊……”他盯在膝头,“快着……快着啊……”

哭求声杂在风里,变调如石刮一般。许双明爬起来,上前抄过那两块火石,用力擦下去,再擦下去。石缝里溅出火星,落入枯叶之间。微弱的火光闪烁一下,从枝叶间隙内吐出火舌。盖在上方的枯叶现出一片亮橙色,眨眼便蜷曲起来,化作一线猩红灰烬。

丁又丰歪歪斜斜地站起身。

那火苗越窜越高,吞下那一丘碎枝叶,又飞快蔓向四周。

许双明抛下火石,从近处折两截枝杈,一端伸入火中。枝头亮起更高的焰光。他举高火把,分出一根递与同伴。火光照亮丁又丰的脸,那张脸枯槁灰败、眼球凹陷,糊满鲜血和眼泪。他伸出唯一的手,将那枝枯木紧紧握住。

山风呼啸,掀起林地间的焰浪,张牙舞爪爬上树干、扑往坡下。许双明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噼啪的燃烧声里闷响如雷。

“你在这头,我去对面。”他说,“挨着这条山路,莫往两侧去。”

-

枯风穿层林涌向山脚。

北山学舍移门四开,宇下烛火明灭。李明念蹲踞西侧栅居的屋顶,看学舍当中草苫摆动,数十张竹席铺设两侧,四五个医士系着面巾穿行其间,或端捧药碗、或手绰针具,不时跪坐席前,俯身低询。

病榻上躺满了人。一床床竹席挨作大通铺,病患并排而卧,人挤着人,翻身也艰难。李明念远望过去,目光定向一具病躯。那人歪着身子,好像一排细密针脚里错走的线,胸前单衣汗湿大片,腰旁渗出一滩尿渍,在跳动的烛光中闪烁不定。他抱着脸呻.吟,两条腿竭力踢腾,想要挣扎起来,却似踩入滚动的巨浪里,身躯歪向一旁,还在无知无觉地蹬踏,每一脚都踏向身旁半趴的老人,丝毫不闻对方以头抢地的闷响。

李明念转看那老人。他匍匐在地,挂着汗珠的嘴唇翕动不止,像是念念有词,声音却沉入四分五裂的呻吟和哀叫。

脚下栅居人息游移,争吵的声浪越涨越高。

“……你便瞧着罢,今日是徐大夫他几个,再过几日定要轮到我们。”

“随他训去!弄不到那赤母也罢,便是要稍贵些的药材也摆张臭脸,让我们怎么救人!”

哐啷。有人踢翻堂屋的风炉。

李明念一动不动地伏于屋顶,见老人身子一缩,哇地吐在踢蹬的病患腹前。一名医士急跑上前,险教那双斜瘫的腿绊上一跤。他打着跌弯腰,拖住病患两根瘦腿,将两具交叠的躯体摆正。

“不然还是再查查医书。”栅居里传来另一个声音,“杨夫子这儿典籍多,不定我们漏看了呢?”

“镇上医士尽在这里,连县府的医士都叫了过来,十几双眼睛翻过五遍,还能看漏?”

有人提粪桶走出偏舍,往苫帘一侧张上一眼,便踮脚跑下竹梯。院内鱼池早已干涸,满桶秽物倾倒下去,熏天的异臭便膨胀开来,又教山风扯碎。

上风处浮出一道人息。李明念扶上刀柄,只看一抹黛色落叶般飘下,降于一刃之外。

不速之客不发一言,与她一般俯下身,躲藏屋脊后方。

李明念仍手握刀柄。栅居里的人声争执不休,来人凝神细听,眼光与她相碰一瞬,又转向院中学舍。

“眼下形势怕也未尽如你意。”他低声道。

“不是让你回阁么?”李明念置若罔闻。

席韧神色泰然。“镇北为何会发瘟,你心中有数。”他凝望学舍内摆晃的草苫,“我须得看着你,以防你再铸大错。”

“我没数,”李明念面无表情,“更未铸过甚么大错。”

少年郎眉梢一压,不禁侧目瞧她,又强转开视线。“你不是个蠢人,当然知道疫灾扩散,县里定会调粮药救助。而镇南已被围困月余,若再得不到足够的粮药,势必要乱。”他道,“可如今墙又重立,领头的乡人也已当众处刑,官府对镇南何曾有一丝一毫的宽待?你折腾这一场,死的终究是南荧人,遭难的也不过这些平民而已。”

“遭难?”李明念眯缝起眼睛,“镇南围封月余,一个大夫也不曾进去。八千张嘴分半车稻皮,救命的药一样也没有,若非众人拾柴,每日冻死便不计其数。”她一手扶上屋脊,“而这里,这些平民有粮有衣,每日十来个大夫轮番照看,逢灾多日,病死不过十人,算得上什么遭难?”

席韧转过脸来,仿佛头一回瞧清她的脸。

“哪怕不论中镇人,待那些白折了性命的南荧乡人……你就没有半点愧悔?”

“任他们自生自灭的不是我,克减他们粮药的也不是我。”李明念冷冷回视,“既得了县里救济,又有商户赍助,却为少些折损来填补官府的窟窿,逼得镇南推墙抢粮——那些罪魁祸首不愧,我又何来的愧。”

“可要不是镇北也遭了灾,镇衙便不至逼得这样紧,那些乡人也不必舍命去抢粮!”席韧扣紧屋脊,“你如此行事,搅得事情一发不可收拾……纵使他们折了性命,又能得到什么?”

“得到什么?”李明念反问,“你以为他们是为谁而死?我么?”

东侧的烛光落在她眼中,灼灼闪动。席韧哑住,听学舍廊下步声游弋,移门轰隆隆关紧。

“你真当这天下只玄盾阁有剑,只你们剑阁有剑?”他从那响声里辨出李明念的话音,“告诉你,那些锄头是剑,那些铁耙是剑,那一条条人命全都是剑。与你我不一样,他们的剑不会杀向同族,只会杀向真正的敌人。他们豁出性命,是为自己,也是为患难与共的乡邻。”

西面移门闭合,她眼底那点灼光也自熄灭。席韧踞在黑暗中,看到李明念直起身,背风而立。

“剑指仇敌,为己而战——这样的人,无需你我这等护敌的盾感愧。”她道,“我若有愧,也是愧我力如蚍蜉,便是舍了这条命,也杀不尽那些中镇狗官,杀不尽这天下一切当杀之人。与那些推墙的南荧人相比,这般窝囊一世,才是白活一场。”

北山庞大的剪影烙在夜幕里,她当前长立,如同山影间一道更深的裂口。席韧目光僵定,一时只听得栅居里人声起伏,衣袍在风中轻微鼓响。

“……你疯了。”他极力寻回自己的声音,“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你是玄盾阁阁主的——”

“究竟是我疯,还是这玄盾阁千百门人装聋作哑,自欺欺人?”那裂口里的女声打断他,“想清楚了,你拼了命逃到南山,究竟为的什么。”

席韧噎住声,眼瞪面前沉暗的轮廓,好似要分辨那究竟是李明念,还是一处巨大豁口。

一星光斑现于那轮廓顶上,忽闪一下,洇作一团炽亮的焰色。席韧霍地站起身,见李明念也觉出异样,回身后顾。

“山火……”席韧惊愕出声,“这时节怎会有山火?”

那火光亮在东侧未及山腰处,紧挨着山道,一句话工夫竟已乘风腾窜,火红的长舌一般舔向山脚。

李明念视线一转,寻到山道对侧另一处光点。

“从两处烧起来,是有人纵火。”她急回向身侧,“回阁叫人,救火!”

“好!”席韧冲口应下,不及细思便飞纵出去,直奔南山。

正当风干物燥,西面的焰光也急速爬开,利爪舞过山道,顷刻即与东侧火舌连作一片。李明念抓紧刀柄,望一眼院中学舍紧闭的移门,提膝一踏,脚下房顶轰地穿出个窟窿。

栅居里一阵乱声。有人放声惊叫,有人破门而出,奔上檐廊。

“哎呀!火……山上起火了!”竹梯前很快响起惊恐的叫嚷。

“官兵哪?快报官兵!”

“快——快去挪走病人!”

檐下疾呼不止,李明念无暇再听,朝屋脊一蹬,纵向火夹的山道。

火起处已是一片焰海。

许双明沿上风口疾奔,横穿山道,扎进对面炽热的山林。大火狂舞在侧,缠上无数枝干、树冠,掀作高高的赤浪,漫天卷地。周围燃烧声震耳欲聋,他喘着粗气飞奔,满目火光无边无尽,湿沉沉的裤腿已尽干透,身上每一寸筋肉都烤得滚烫难当。“又丰——又丰!”他呼唤不迭,穿过坠如陨星的断枝,在旋转、咆哮的火海中寻望。

终于,一道枯瘦的身影闯入眼中。他站在倾倒的火墙边,极目奔腾而下的火浪,苍白的脸孔忽明忽暗。

“又丰!”许双明冲近前,“走这边,我们原路下山!”

他拽一下同伴,转面向东,却瞥得对方纹风不动。许双明扭回头:“又丰?”

丁又丰犹自痴立,直勾勾望着面前无垠的火场,眼底光斑跃动。

“这样不成……”他喃语,“太慢了,太慢了……”

嘴边话音未尽,他身子一斜,发疯般冲入火海。

“又丰!”许双明惊呼,拔腿欲追,却见前方树影倏折,喀拉一声拦倒在前。飘舞的火焰燎过脚尖,许双明连忙缩躲,又教脚后树根勾绊在地。他急挣起身,绕过那截挥着火爪的断根,奔向丁又丰陷入赤海的背影。

“又丰——回来——回来!”

汹涌的热浪冲刷身躯,扑入眼眶。许双明穿行林间,但觉狂风推挤后背,灼热的空气巨岩般紧轧胸前。他竭力狂奔,躲开砸落的火枝、避开倾倒的树干,不要命地追赶前方那模糊的黑点。

“停下——又丰!停下!”

许双明连声呼喊,任扑面的热浪灌入口中,灼烧喉眼,炙烤肺腔。

飞舞的焰光疾驰两旁,那黑点愈来愈细,深埋进无底的火海,几乎在火焰撕扯中消失不见。

“停下——”

许双明放声嘶喊,脚下一绊,扑栽下去。

天地仿佛震荡一瞬。“又丰……又丰……”他肘爬起来,熏烫的双眼涌出泪水,想要站直身子,却又脑仁嗡震,跌回地间。右臂倏尔一紧,一股力量向上一拽,提起他沉重的躯体。许双明扭过脸,认出眼前那双弯长眉眼,心头一跳。

“李、李明念——”

李明念一把将他扯近,眼里映出炽盛的火光。

“是你放的火!”

森林的烧响穿云裂石,那质问却刀一般贯进耳中。许双明打个激灵。

“又丰……又丰还在前面!在往山下跑!”他抓在李明念肩头,“快——快去拦住他!”

“谁在那里!”远处一声大吼穿透火墙。

二人俱惊,循声看过去,却只看到大片高涨的焰浪。

“站住!”另一道声音也翻在那浪涌里,“站住——”

许双明猛然醒过神。

“是官兵……官兵上来了!”他寻向身侧,“李——”

一团粗糙物什挤入口中,许双明往前一倒,只及发出一声闷呜,下一刻便教人拎住腰带,一跃而起。

耳旁疾风啸叫,他看见燃烧的树顶,看见泱泱火海,看见海缝里两点滑动的黑斑。燥冷的山风乱撞两颊,围栅间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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