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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因缘合(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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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屋舍掠过眼前。喉中酸水起起落落,许双明僵睁双眼,依稀见望风楼飞过脸边,成片的屋顶穿梭身下,化作一条条漆黑粗线。

眼前的画面忽而一旋。他晕头转向,感觉身体被塞进一处狭窄甬道,朝下一扑,重摔落地。

四面一阵慌手慌脚的动静。

“又有声音!”

“有、有东西掉下来了!”

许双明蜷紧身子,忍住涌上喉头的闷呕,发出一声低低的呜鸣。

“双明!”有人扑到身旁,“怎么回事……你上哪去了?又丰呢?”

吐出口中破布,许双明翻过疼痛的四肢,从视野里寻到那一线窄长天窗。

“李明念——”

这一喊使尽所有力气,却嘶哑、低微,仿佛垂死的呻吟。

“待在这里。”上方传来冰冷的女声。

窗缝间那片阴影微微一闪,再无踪影。

-

印府前厅灯火通明。

屋内门窗闭合,槛前置两笼艾叶,刺鼻的香烟滚滚而出,熏得整间厅堂云遮雾绕。右侧两张茶几上摆着凉透的茶汤,三名医士候立扶椅前,掩住口鼻排作一列,呛咳不止。鲁周心伫在最末,忽听门扇张开,四周朦胧的烛光闪动起来,几条人影现在雾海里。

满室浓烟朝门洞翻涌而去,印柄瑜那身鲜红官袍浮出烟霭,他撩起袍角,在火笼上跨两跨,经过作礼的医士跟前,落座上首。印博汶和陈千户紧随其后,背后一名书吏扶开门板,又飘一般走到两侧,将窗扇皆尽推开。

烟雾逐渐散去,印柄瑜端坐板壁前,待下属站定左右,方才瞟向三名医士。

“如何?”他开门见山。

当中的胖医士忙看向同伴,见鲁周心低着脑袋,便又去瞧为首的徐医士。

“试过几个方子,一时还未见效用。”徐医士向上答道。

印柄瑜起身近前,背手在三人面前来回踱步。

“从前军中不也发过瘟么?你们竟一点法子也没有?”

徐医士眼睃对方神情,这时也未贸然答话,倒向身侧瞥去。鲁周心沉默不语,胖医士索性低下头,打定主意不吱声。

“大人,疫疾根源还在异气侵体,原也随时节势长,便是在军中也难有应对之策。”徐医士只好硬起头皮开言,“不过……如今全镇禁足,想必不至波及太多乡民。只要照看好病舍,将新显症的乡人及时隔断诊治,待到入夏阳长阴消,至迟到明年六月,这疫症自然也便消退了。”

“这还用得着你说!”印柄瑜甩袖回身,“真要禁足到六月,赶不上两轮插秧,明年一整年便是废了!连着两年颗粒无收,还不统统喝西北风去!”

宽大的袖摆拂过脸前,徐医士埋下脑袋,肚里叫苦不迭。鲁周心却开了口:“大人,粮还可再种,人命却是一去不返。”

印柄瑜旋过身,睖他一眼。

“没有粮,哪来的人命?你让平民也跟着贱奴吃糠?”

鲁周心抬脸,还要进言,却让胖医士撞一下手臂,打住话头。

院里传来两道履声,一轻一重,俱是军靴铁掌的踏响。印柄瑜抽开眼刀,目光投向门外,当即收拢了眉头。两个百户全副武装,正飞快穿过院坪,直奔前厅而来。闯出门洞的烛光打上他二人脸庞,那郑百户敛步廊下,刘百户却径直跨进门槛,差点挂倒一只熏笼。

“大人!”他高亢的嗓门险要掀开房顶,“北山走水,火势甚急,现已烧到山脚了!”

除去那侍立门边的书吏,厅内人皆变了脸色。

陈千户提枪上前:“怎的烧到山脚才报上来!”

“不是拨了二十个武卒充作潜火队么?”印博汶同时出声,“人呢?”

刘百户急得满额晶汗,竟不知该先答哪头。“潜火队已尽搬上云梯去救了!”他转向上峰,“可今夜风大,山脚野地眨眼便烧了大片,二十个人根本挡不住!”

人丛间的印柄瑜一声不响,鲁周心站在他身旁,面上血色尽褪。

“糟了,糟了……”他喃喃,“病人还都在学舍里!”

他扬起一张慌急的脸,看也不看旁人,拖着一只跛足便朝院里跑去。“欸老鲁!”徐医士伸手欲拦,却那里来得及。眼见同伴已一瘸一拐地奔过院坪,他暗骂一句,匆忙向几位大人揖下身,拔腿追出大门。

余下胖医士左顾右盼,也怯怯告退。

廊下灯影急晃,门外的郑百户侧过身,待几个医士先后离开,才紧步入内。他俯身施礼,眼光在两位上级间转了一圈,便落向其中一张脸。“千户长,镇北边缘尽是草屋,夜里风往镇上刮,转眼便会烧过去。”郑百户道,“属下和刘百户可先调两队近处的守兵,一队去学舍救火,一队去镇上疏散平民。”

陈千户直把头点,正欲张口,却听身后响起一声喝令:“慢!”

几道视线齐射向印柄瑜。他犹立厅侧扶椅旁,直视扭转回头的陈千户,双目灼灼。“陈千户,你亲去玄盾阁,多召些门人上山救火。”印柄瑜吩咐,“余下人手,先疏散北面平民,学舍那头只需支两个人守住路口。倘有坊间潜火队自发抢救,拦下来,莫让进去。”

两个百户一惊,印博汶更是双眼圆睁,迈前一步。

“父亲——”

“住口!”印柄瑜高声呵止。

少年郎话音一噎,门前的刘百户却不由启声:“大人,那些可都是平民……”

锐利的眼甩过去,印柄瑜声色俱厉:“还不快去!”

“是!”陈千户拄枪高喊,转个身怒斥下属,“还杵着做甚,听令便是!”

悄悄将刘百户一拽,郑百户俯首唱喏。他二人拉拉扯扯,随陈千户跨出门去。

那不发一言的书吏躬下身,默默倒出门槛,合上门扇。

灯火闪耀,熏笼里又翻出层层白烟。印博汶目视父亲背影,身躯僵硬如石。

“父亲……那可是上百条人命……”

印柄瑜转回身,眼中火光闪烁不息。“真拖到明年入夏,你以为这镇里谁还有活路?天灾连连,若整年颗粒无收,这地界早晚要乱!今日他们不死,明年便不止折上百条人命了!”他语音低沉,“疫灾是大祸,本就要死人。十个是死,百个也是死!这是天意,莫再想了。”

“可那些是平民……”印博汶道,“平民不似贱奴,他们——”

“他们都一样!”父亲却疾言厉色,“平民也好,贱奴也罢,死了便是一个数字!你以为有何不同!”

烟雾迷眼,父亲的面孔似也影影绰绰。印博汶怔愣少顷,忽地扑通跪地。

“父亲三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事若传扬出去,我大贞官府失了民心,还有何威信可言!”

“博汶!”印柄瑜嗓门赫然拔高,“连你也要同为父作对!”

“‘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①!”印博汶手拱襟前,“若父亲执意不肯救人,孩儿便带上府里的下人去救!”

脖上青筋突突跳动,印柄瑜扬起手,卷着风要掴上去,又止在半空。他转而抄起茶几上的茶盏,狠狠掷向儿子。“逆子!”他恨叱,“忤逆生父,违抗上司——这便是你跟杨青卓学的规矩!”

那茶盏擦过少年郎额侧,哗啦摔碎。印博汶不躲不闪,只头颅一偏,额角流出鲜血。他直挺挺跪在原处,任血流淌过脸庞,挂在下颏。

正当这时,紧闭的大门外响起一阵疾呼:“老爷——老爷!不好了!”话音未落,门扇砰地一开,管事慌里慌张闯进来,乍见屋中情形,登时双腿一软,巴着门框滑坐下地。

印柄瑜愈发恼恨,一把抓住另一只茶盏,用力砸向门槛:

“吵吵嚷嚷,像个甚么话!”

脚边炸开一声碎响,管事打个哆嗦,手忙脚乱趴伏一旁,脑袋磕得山响。

“老爷,山火……山火烧到院里来了!”他磕磕巴巴道,“角院——东角院整个儿烧起来了!”

地上的印博汶转回脸,印柄瑜额上筋肉一抽,身形仿佛摇晃了一下。

“那还不赶紧救火!”他怒吼。

“官兵都去了镇里救火,咱们人手不够——”

“叫上府里所有下人,一半去取水,一半去搬西院的云梯!”

“可……可那是东角院……”管事红紫的脸直冒汗,“那里头关的尽是染病的贱奴……没人敢进去!”

印柄瑜拂下茶几上最后一只茶盏:“下贱畜生!”他猛地扭过身,指住院门大骂,“告诉他们,谁敢拖拖拉拉不去救火,有一个算一个,统统发卖去阳陵!”

“是,是……”管事连磕两个响头,避开满地碎瓷片,蹲着身倒退过门槛。他伸手带上门扇,却犹豫一下,只将大门半掩起来,一溜烟跑下廊阶。

抹去脸上血迹,印博汶站起身,与父亲擦肩而过,走向半敞的厅门。

“博汶!”身后父亲高喝,“你母亲胆子小,你去西院陪她。”

印博汶脚步一滞,又继续前行。印柄瑜一掌拍上案头。

“自家都火烧眉毛了,你难道还要放着不顾,去甚么学堂救人!”

呵斥声刺入耳中,印博汶敛足门槛前,片晌不语。

“我叫人去东院救火。”他道。

而后他提起脚,跨出门槛。

两双铁靴也正跨过印府门槛。

熊熊大火席卷府邸东边的野地,走出印府大门便见北山火光腾窜,半边夜空亮如烧红的锅底。郑百户大步在前,与同僚一先一后冲下门阶,径奔通往乡居的小路。“老郑,老郑——”追在后头的刘百户拉住他,眼观陈千户领头走远,方才压低嗓门道:“你方才拦我做甚!千户长这是甚么意思,那些病人便不救了?那可尽是平民啊!”

郑百户别开脸,远眺镇北。

“上峰发话,也只得听令。”他小声道。

“可、可这不是缺德么!”刘百户张口结舌,“咱们可都是军户,籍簿上记的也是平民——这缺德事儿也帮着干,定要天打雷劈!”

“有甚么法子?军令如山,不干也是军法处置!”

刘百户咬紧牙尖,连连跌脚。“都怪那姓印的!”他低骂,“上回镇南抢粮便是他挑事,他不拿咱们当人也罢了,怎的连镇里乡人也害?尽是人生爹娘养的,万一教他们家人晓得了,不得跟我们拼命呀!”

“现下说这些有何用!”郑百户要扒开他的手。

“那也不能真去干罢!”对方却不肯撒开,“你跟我走,我俩再回去劝劝!”

说着他便使出蛮劲,不容分说地拖同僚往印府门阶去。郑百户腹热心煎,扎紧一双腿,硬将人扯回来道:“劝也无用,你瞧不明白怎的!”他咬牙切齿,见刘百户满脸写着鲁直,心料争他不过,只好悄声相告:“横竖我们人手不足,一会儿私底下告诉弟兄们,若有乡人救火,也莫真拦,做个戏便是。”

刘百户眼前一亮。

“对,对……就这么办!现下便去!”

他总算撒手,提起枪即朝小路上奔,还不忘扭头招手,催促同僚。

郑百户抹去额汗,望院墙东面张上一眼,疾步跟上。

冲天的火光早已蔓向那东面角院。

娄家祯教一声巨响惊醒,睁眼即看亮光一掠,什么东西轰地坍塌下来。那亮光闪了闪,蛇一般扭开在地,伸作一条断断续续的光线。娄家祯一抖,两腿缩向胸前,见屋顶一角豁口镶着闪烁的火花,半截向院的侧墙明黄一片,窗纸间透出火光,煌煌烨烨。

周围衣响起伏,有人喁喁私语,有人咳嗽连连。

“什么动静?”

“火……谁点火了?”

“走水了……走水了!”娄家祯跳起身,急推两旁僵蜷的人影,“快起来,起来!走水了,快挪去院子里!”

头顶喀拉一响,又一块顶木掉落在前,一头还巴着窜动的火焰。众人醒过来,顿时乱作一团,惊慌失措地涌向侧墙,撞破窗格,挤开门板。夜间刺冷的风冲进屋内,娄家祯牙齿打战,让汹涌的人潮冲得左摇右摆,只得紧贴墙边。厢房里四处亮起火光,他看到人影纷乱,或爬过窗框,或盲目乱窜,或在攘碰中跌倒,被乱足踩在脚下。

娄家祯踮起脚喘气,黏在墙上般不动,待人丛稀疏才奔上前,挨个儿提起地上的病人,连推带顶往最近的窗洞里塞。

屋顶豁口越来越大,火木和瓦片不断落下,牵在角落的蛛网也燃烧起来。娄家祯将一个老人推出窗格,抹开汗水回望,寻见屋里最后一条人影。那人趴在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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