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谢,是我心情烦乱,才不曾开口。”
是烦乱,还是让那蛇给吓的?李明念暗自狐疑,也懒于计较,掏出衣襟里两枚果子,随手抛与她一只。
俞蝉险接在怀,看清那是一颗小小的野苹果,蒂把儿颜色透青,显是刚摘下不出一日。行军在外,粮草大多干巴,新鲜蔬果十分难得,这样一枚至少也能换六个铜板,抵得上寻常百姓一日的口粮。她抬起头,看李明念坐上围栏,一口便将那果子啃去大半。
“哪儿来的?”
“山上摘的。”对方鼓着腮帮咀嚼果肉。
“这山头军士们已尽搜过,没果子。”
“谁说是这个山头。”
想到她那身功夫,俞蝉明白过来。
“谢谢。”她说。
她看看身上脏兮兮的军服,解开护腕,拿里衣的袖管擦一擦果子,似乎觉出干站在那儿显得傻里傻气,便也走到李明念身侧,靠上围栏。
李明念从眼角瞟过去,见身旁人咬下一小口果肉,五官立时挤作一团。她很满意,咽下嚼巴半天的酸物,悄悄将余下的扔开。
“你叫俞蝉。”李明念拍一拍手,“那些人为何叫你俞寒蝉?”
对方艰难吞下那口果肉,举着那果子不动。
“我从前叫俞寒蝉。”她说,“跟了二王女之后,便改作俞蝉。”
“寒蝉这名字不好么?”
“蝉原有高洁之意,寒蝉却意味离别悲凉。多一个字,便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俞蝉道,“我是家生奴才,这名字也不是父母给的。所以立下军功后,我自个儿作主,求殿下将我籍簿上的‘寒’字划去,只留一个单名。”
李明念又掏出两颗枣子,挑眉寻思一会儿。本是留给云曦的,但她也大约不缺这一口。
“那他们还管你叫寒蝉。”她口里道。
俞蝉还盯着那咬过一口的野苹果:“自是厌烦我,给我找不痛快罢了。”
李明念捡出一颗枣子递到她跟前。
“是为女人,奴籍,还是外族身份?”
对方看一眼那枣子,再看向她,那淡得似有若无的眉尖耸起来。
“甜的。”李明念说。
俞蝉眯起眼,极力捺住欲往上翻的眼珠,接过那颗青枣。
“不止这些。”她继续方才的话题,“我原是司天台一个洒扫的奴仆,机缘巧合得到二王女赏识,才有了如今的官职。那时二王女为我请功,欲求陛下赏我官职,却遭群臣反对。你可知反对的原因里,被提及最多的是什么?”
“你是女奴?”
俞蝉摇头。
“是我太丑。”她道,“功名可自立,出身可编造,身形容貌却难以更改。自古以来,朝廷取士皆须考校相貌,若非形容端正,便是不具官相,穿上官服更无官威。似我这等形容猥琐的人物,自是难登大雅之堂,何况要身居朝堂,威震百姓。”
李明念吃着枣子,打量她那张无甚长处的脸。
“你的确是其貌不扬。”她说。
俞蝉偏过脸来,与她四目相对。
“你竟知道‘其貌不扬’?”她惊讶。
咬合的牙关一停,李明念挑高眉梢。
“我是不爱读书,不是目不识丁。”
“不是?”
“不是。”
俞蝉回转脑袋,眼光却还逗留在她脸上,显然疑心未消。
李明念想将那枣子抢回来,又自觉胜之不武,只能生生忍下。
“他们既嫌你丑,为何最后又许了你官职?”她转开话锋。
“因为我功劳太大,才能又太过瞩目,司天台非得有我这样的人才不可。”
“所以也顾不得相貌?”
俞蝉依旧一手苹果、一手拿枣,像是在严肃思考该咬哪个。“极端之才便如极端的地位。”她淡道,“你见过谁嫌君王丑的?不是指丑为美地捧着,便是让权财的气味熏坏了眼睛,再丑的脸也觉俊俏起来。”
“也未必全就瞎了。”李明念却道,“我看纵是没有军衔的兵卒,私底下也敢叫你寒蝉。”
“人便是如此。你管得了自己,却管不了旁人。”俞蝉不以为意,“随他们叫去,我不应便是。”说着她便将剩下的苹果一气咬进嘴里,又咬下半边青枣,囫囵吞下。
李明念手撑下巴,观赏她那就义般的表情。
“换了我,必揍得他们屁滚尿流。”
俞蝉忍住满口余酸,强整辞色。
“所以你不是我。”她道。
李明念吃下最后一口枣子。
“长相是爹娘给的,额头上那一道却是刀伤。”她指一指额心,“怎么来的?”
“也是爹娘给的。”俞蝉目不旁观。
“什么意思?”
“你在西南长大,难道没听说过么?”她瞥来一眼,“眉心生痣,是为不祥。爹娘见我生来如此,索性便一刀将痣划开,也算逆天改命。”
除了溺死盆里,还有这种荒唐事?李明念沉下脸。
“倒是狠得下心。”她道,“不会你如今得了势,他们竟以为是那一刀改命的功劳罢?”
俞蝉嚼着枣肉摇头。
“天命不可改,他们在我记事前便双双过了身。”
“我不信甚么天命。”李明念扔开果核,“便是他们当真死了,也怪不到一颗痣头上。”
原以为要换得义正辞严的反驳,她却听俞蝉道:“我也不信。”
李明念瞅向身旁。
“不信还当天师?”
“‘驭物者常为物所驭’,”俞蝉语气平静,“我利用天命,却还不想死于天命。所以我不信它。”
李明念略一思索,断定道:“奇谈怪论。”
俞蝉也掷开果核:“这话我已听厌了。”
还算有些骨气。李明念一笑。
“既已当上官,你应当有私产罢?”她转而又问。
“问这个作甚?”
“怎的不学东岁人,也买些首饰戴头上?”
俞蝉翻个白眼。
“那我便是头一个被首饰压死的小矮人。”她说,“东岁人才满头首饰,我是南荧人。”
“不是穷人便了。”李明念道,“我很贵,揍人却便宜。哪日你想教训那些碎嘴的,尽管叫我。”
“军中不可私相斗殴。”
“我知道。”她双脚着地,扯一把皱巴的衣摆,“若是持械,还得重罚。”
俞蝉蹙额。
“知道还干这样的营生?”
“这军营里还没谁能与我相殴。”李明念说,“套住麻袋揍便是,他们也抓不着。”
然后她竖起三根手指,全然不看俞蝉怀疑的脸色。
“记住了,三钱一次,一次一个。”
自顾自抛下这话,李明念便脚下一蹬,乘风般掠过演武场,径往东去。
俞蝉独自留在围栏边,眼望她离去的方向,眉头半晌未松。
“……穷疯了?”她猜测。
夜风刮过牙帐,推得帐间灯影如浪翻动。
李明念落身帐前,四围里锃亮的枪头即刻唰地指过来。待瞧清来者何人,领头女兵才将手一挥,余下守卫竖起枪杆,齐声喊道:“李姑娘!”
略点了头,李明念在守卫里看上一圈,与前几日一般,不曾寻见葛若西的身影。
“我找二王女。”她看向那领头的女兵。
“是,我去通报。”
对方转过身,还未打起身后帐帘,即听帐子里响起云曦的声音:
“阿念回了?进来罢。”
那女兵于是退回帐帘旁,换开持枪的手道:“李姑娘请。”
帐内陈设简单,除去一张竹榻,两侧只各置两椅一桌,当中铺一张宽大虎皮,紧挨榻下聊胜于无的窄小脚踏。云曦盘坐虎皮间,面前的四方矮脚桌摆着棋盘,对座是一个额窄腮阔的高大男子,两人都身披二十余斤的战甲,仿佛不仅棋盘上厮杀,还随时要肉搏一场。
李明念入内时,那男子斜睨过来,眉头几乎要耸出发际。她记得他姓秦,听闻是什么中率府大将军,东线军里不算云曦,便数他官位最高,脸也一贯最臭。
指间黑子落上棋盘,云曦回头笑看来人:“如何,淜王可曾派人回话?”
“没动静。”李明念一屁股坐到四方桌前,“已围城半月,骂也骂过,请也请了,他们还是闭门装死。你究竟打算拖多久?”
不等云曦回答,那秦大将军便率先开口:“李姑娘说话不要太放肆了。”他置下一枚白子,冷冷瞧她一眼,“你是二王女亲随,白日里不服侍在侧也罢了,怎的还敢冲进帐里质问?”
云曦笑说:“无妨,这是战时,百事以速为先,私底下若是也拘着礼,岂不因小失大。”她又看向李明念,“阿念也莫急。汶淜两国毗连,我们辎重跟得上,急的该是他们。”
侧旁传来那秦大将军的冷哼,李明念眼也不动,只自盯住棋盘。
“便是不急,也还是要空吃粮草。”她接着云曦的话道,“倒不如派一支人马杀进去,从里头打开城门。”
“那样高的城墙,杀进去岂不费事?”云曦从盒里拣出一颗新棋子。
“我试过,算不得高。”李明念却道,“你带的那五百死士内力都还不差。三更时候人最懈怠,你给我一百个人,我先上去,使几条绳索便能拉上他们,不到天明定给你打开城门。”
“荒谬。”一旁的秦大将军低斥,“淜国王城乃上百名匠师共造,一贯以铁壁铜墙著称,固若金汤。凭你一人上去,怕是半个死士都未拉上,便已身首异处了。”
李明念半垂的眼皮仍旧不动:“将军自己不行,也不必拦着旁人。”
“你——”
黑子已落定一处星位,云曦合掌一拍:
“好了,莫争口舌之快。”
她脸上照旧挂笑,话音也不高,却让两人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双手覆上膝头,云曦转向李明念。“我知你有这本事,但此计终归要冒险,算不得上策。”她告诉她,“你和那五百死士的功夫,我可是要留着对付海民的。万不能在这小地界消耗了。”
“海民?”李明念捉住这两个新鲜字眼。
“便是沧国水师,此行最难对付的敌人。”那秦大将军出声,又走下一子。
李明念转目榻侧,那里支有一张人高的竹架,东南十三国地图便撑挂其上。
“淜国在南,沧国在东。”她转看云曦,“因为临海,便叫海民?”
“不错。”云曦不急不忙摸向棋盒,“沧国陆上疆域虽小,仿佛止在沿海狭长的一带,实则却还占有海上数十座大小岛屿,惯于走海路与贞国和西北通商。他们舟船完备,百姓凶蛮,更有不服官府管束的逃民踞岛为盗,水师自然也就极为强悍,是以在东南被称作‘海民’。”
“东南竟还有这种人?”听着倒似中镇人口里的南荧人。
“东南广阔,什么人没有?”云曦笑道,“一族之民自有其通性,可若真当人人都从一个模子里出来,便是笑话了。”
李明念想一想。都是南荧人,她与许明明确也大不一样。
“既然海民难对付,做甚还在此地耽搁?”她问。
“这些日子后方也在操演,算是养精蓄锐,以备恶战了。”云曦捻着棋子审视棋局,“何况淜国与沧国相邻,原就是唇亡齿寒。贞国广发檄文之后,我们最须提防的便是合兵,眼下只有分而化之,想法子离间淜沧两国,才好继续南下,不留后患。”
她着棋。
“所以,这淜国自然是要当先拿下的。”
对座的男子大笑。
“二王女果真深谋远虑!”他感慨,扔开手里的白子,拱一拱手道:“卑职这回可是输惨了。”
李明念看去棋盘,方才发现一局已终。
“承让。”云曦微笑,“时辰还早,将军可愿再来一局?”
那秦大将军只考虑片晌,便伸手收起棋子道:“再来!”
又要下到什么时候?李明念悄翻眼皮,忽听远处浮起一片叫嚷,看方向,像是许多人凑聚在演武场边。
“若西呢?”她问云曦,“这些日子一到傍晚就不见她人影。”前一向她似乎与俞蝉同行,可今夜俞蝉回了,帐外也不见葛若西影子。
“若西有自己的差事。”云曦也忙于收捡棋子,好似不甚过心,“你寻她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