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无事,找她吃酒。”
“军中不许吃酒。”那秦大将军冷声道。
李明念乜向他,听云曦轻笑:“你这是闲出菌子了,寻些旁的事做罢。”
帐外的喧哗声沸腾起来,不仅李明念回过头,对坐棋盘前的两人也停住手。
“没规矩。”秦大将军面露不快,“这时辰了,怎的还吵吵闹闹?”
云曦不动声色,掌心里攒住的棋子尽数滑入盒中。
“赶早不如赶巧,”她冲身侧人展颜,“阿念,可愿替我去看看?”
李明念竖起身。
“去。”她道。
喧嚷确来自演武场的方位,却不在演武场上。
李明念独个儿赶到,只看场边空地已挤满兵卒,各个伸长脖子望去人丛深处,不住挥拳蹬腿地叫好,浑不顾四面情形。她纵上近处帐顶,见人群中心尘土迸溅,一男一女绞在当中,两个都赤手空拳,你锁住我双腿、我钳住你两臂,面红耳赤地咬着牙较劲,好像非要将对方掀翻不可。
李明念收拢眉头,在围栏里寻见俞蝉的身影:她袖手立于圈外,一样紧蹙眉心,不时后退一步,与摇动的人墙保持一臂之距。
脚尖一点,李明念悄没声儿落到她身畔。
“怎么回事?”
俞蝉只看她一眼,目光又转回前方。
“不知。”她答,“但眼下大约在斗殴。”
李明念低下眼,记起凭她这身量压根望不进人丛。
“怎么不进去瞧?”
“会被踩作肉饼。”俞蝉答得平淡,转而又问她:“你方才在哪?”
李明念不答,只因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伴着吆喝声靠近,转眼一看,是葛若西疾奔而至,高大的身躯撞进人丛,嘴里高吼“让开,让开”,两条胳膊使劲划开,要在挤塞的男男女女间扒出条路来。她不知才从哪儿回,衣裳还算洁净,却扎着裤腿、赤着脚踝,脖颈和小腿尽湿漉漉的,发辫还滴水不断。
脑袋一歪,李明念对身旁人道:“进去看看。”
俞蝉正侧耳分辨她话语,不防后领一紧、脚下骤空,眼前画面便飞作了万千彩线。
人群犹自吵嚷,垓心的男女斗得难舍难分,那女兵忽而将腰一拧,挣出被男兵缠紧的左脚,一声怒喝,揪着对方一双手臂摔过肩头。砰一下闷响,周围掀起一浪杂乱兴奋喝彩。这一摔使足了力气,带得那女兵也趔趄几步,未及站稳,又见地上男兵跳将起来,一个猛转反扑上前!
有人惊呼出声,眼见女兵闪避不及,身侧却蓦地多出个人影,手一伸,抓住那男兵的衣领掷开,同时提起膝盖,朝那前栽的女兵当胸一顶,教她仰翻起身,连退数步,撞得围观的兵卒也乱糟糟缩远。
那女兵勉力站定,捂住隐隐作痛的胸口,瞧清来人面孔。
“李……李姑娘!”她结结巴巴,又见对方手里还抓着一团瘦小物件,“还有俞大人!”
俞蝉摇晃一下,从李明念手中挣脱出来,看看身周情状,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成何体统!”她冲口道,却不知骂的哪一个。
斗殴的男兵滚了两滚,让同伴七手八脚搀扶起身,看也不看俞蝉,只喘着粗气瞪向那墨灰衣衫的女子。
“你来凑什么热闹!”他怒气冲冲道。
李明念默立两人之间,朝他横去一个眼神。那男兵瑟缩一下,闭上嘴。
男女两兵的营帐挨在一块儿,往前也时有口角,每每见李明念经过,必因她那张亡命之徒般的凶脸噤声,忙作鸟兽散。这回却稀奇,见得她现身,周围人非但不散,还一概拥近前,几乎眨眼将俞蝉淹没了影子。
“李姑娘,是他们先生事的!”有女兵争先恐后告状,“我们说好上演武场比试,这还没到呢,那村货便扑上来偷袭!”
“胡说!”立时便有男兵高叫,“分明是你们挑事,还有脸倒打一耙!”
“呸!你们这才叫倒打一耙,还有脸说我们!”
两拨人愈争愈躁,甚至有胳膊挥出人丛,似要揪住对方打将起来。李明念不做声,将险些窒息的俞蝉提到身侧,又望去挤挤攘攘的人墙之外:附近营帐走出不少人,多是男兵,或奔上前帮腔,或不远不近杵着,只伸出脑袋张看。
“还闹什么!”
一声怒喝破开吵嚷,是葛若西好容易钻进人群,小山般扎到李明念跟前,恶狠狠瞪视周围。
“白日里都没操练够是罢?”她叱道,“散了!”
挤在最前的兵卒认出她身份。
“是葛营长!”
“葛营长?葛营长来了?”
“葛营长……”
争执声弱下去,众人你推我搡地退开,却执意围在近处,不肯散去。
葛若西环顾四周。
“打架的是哪两个?站出来!”
才先动手的女兵走上前。那男兵也站出来,背着手不言。
人丛里个头最高的女兵捺不愤慨,扯起嗓子道:“葛营长,此事怪不得伍娘子,真是他们最先口出恶言!”她指住那男兵背后的几张脸,“我看得真真的,就是他们五个!”
“对,我也瞧见了!”
“他们五个都是步兵营的!”
附和声四起,开口的尽是女兵。
那几个男兵尽紫涨起脸膛。“甚么口出恶言,哥儿几个耍几句嘴的事,还没完没了了是罢!这辈子没见过男人哪?”其中一人不服气道,“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就是!方才自己还一口一个‘村货’呢,说起我们倒起劲了!”
那高个子女兵顶回去:“你见识长,怎的不把头剃了!”
“还问他做甚,现下就给他剃!”
双方各不相让,展眼又吵作一片,势要动手。
“好了!都给我住口!”葛若西厉声喝止,“再吵一句,都拖下去打板子!”
余人连忙将人拉开,几个闹得不可开交的兵卒这才强收了声。李明念如旧不发一言,见葛若西绷紧一张脸,转向两个事主道:
“你两个给我过来!”
两人近前立定,听她喝问:
“究竟为何滋事?”
“葛营长言重了。”男兵瓮声瓮气道,“两个都是兵,赤手比划比划,也算不得滋事。”
葛若西也不追问,眼神移向那伍娘子。
“你说。”
对方似要张嘴,却又咬住牙关不答。
一个刀削脸的女兵挤出人墙。“是为营妓的事!”她高声道,显然窝火难耐,冲那男兵狠狠踹去一脚沙尘,“这村货调戏我们,看我们骂回去,又嘴里尽喷沫子,说什么女人就不该打仗,真要上战场,也该去营妓的帐子里!”
李明念眯缝起双眼,瞧见葛若西顿时涨红了脸,一对眼仁仿佛要烧起来。
“真有这事?”她瞪向面前二人。
那男兵还盯着脚尖,一旁伍娘子却挺直了身子,豁出去道:“是!我就是气不过,要跟他比试,结果才到这里他就先动起手来!”她恨视身旁人,忍不住也蹬出一片土砾,“打就打,谁怕谁!”
对方一脚蹬回去。“我没说!”他梗起脖子道,“不过是嘀咕一句你们膂力不及男人,怎的还扯上甚么营妓了!这是栽赃!”
“就是!”他身后的同伴大声应和,“女人最会扯谎,何况一帮下九流凑的募人,有什么信誉可言!”
“募人怎么了?”外围扬起一道粗犷的男声,是方才站在帐外看戏的男兵,三五成群靠拢过来,拨开女兵走近前,迎上对面那群汉子的目光。“咱们哪个募人不是靠自己的本事打仗?”才先出声那人道,“都是没个军衔的兵,不凭军功论高下,还想凭娘胎分个三六九等不成!”
这是又捅了募人的娄子?李明念冷眼在旁,只看女兵这头一时势众,另一边却也不甘示弱,愈发聚拢起来,一张张脸膛难掩戾气,剑拔弩张。
葛若西似也觉出不妥,立马往前一跨,挡在中间吼道:“我说散了,还吵什么!”
“吵什么,吵什么!”另一道吼声几乎同时横进来,众人齐扭过头,但见一个营长模样的男子挤入人丛,一面扯开挡路的兵卒,口里喝骂:“这时辰还吵,都想挨板子是罢!”
“魏营长!”
“魏营长评理来了!”
那头的男兵不怯反喜,一窝蜂簇拥上去。
“住嘴!”那魏营长脸红脖粗,“谁再起哄!”
这一声叱得铿锵有力,乱嘈嘈的呼喊总算收敛几分。
“魏营长来得正好。”葛若西扬高声调,抬手指向跟前斗殴的男兵,“这是你手底下的兵?”
魏营长走近前,打量那男兵一番,视线有意无意掠过李明念。
“是我的人。”他道。
“好!他两个打架滋事,问缘由,却又各执一词。既如此,便各打二十军杖,算是罚过了。”葛若西双目灼灼,“魏营长也在,便与我一同监刑,也算公平公正。”
魏营长不忙回答,只环起双臂,扫了眼对面男女混杂的募人。“我看这样不妥。”他说,“既是滋事,挑事的一方总该罚得重些。可如今双方各执一词,也难断谁是祸首。一概罚了,岂不冤枉?”
葛若西紧绷面皮:“正因难断祸首,才各打二十军杖。罚得一样,如何就冤枉了?”
“葛营长此言差矣。”魏营长回得有条不紊,“原该一个重罚一个轻罚,最后却罚得一样,冤枉的那个哪里服气?”
见两人意见相左,余众也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李明念凝神旁听,忽觉俞蝉乘乱凑近身旁,悄声问道:“二王女知道么?”
话冲着李明念,她那双三白眼却看定两个争论不休的营长,瞧着神色自若,与方才的“成何体统”判若两人。
“她让我来的。”李明念道。
“让?”俞蝉奇怪,“为何她自己不来?”
“在跟那秦大将军下棋。”
俞蝉琢磨一瞬。
“二王女可有说让你代她处置?”
“只说代她看看。”
得到答案,俞蝉似乎想定了主意。她依旧目不转睛,只斜过身子,低声告诉身旁人:“一会儿无论我说什么,只管瞪你的眼睛,莫搭腔。”
李明念朝下睃趁一眼,见俞蝉已袖起双手,重新站直。
“罢了,我两个也扯不明白!”葛若西恼火的话音闯入耳中,明显已烦不胜烦,“我正要去向二王女回禀公务,魏营长若不服,随我一道去便是!”
“这点小事,何须劳动二王女呢?”那魏营长口气照旧不慌不忙,“再说这个时辰,二王女听过公务便定要歇息了。葛营长是二王女亲随,又有公务在身,贸然闯进去也算不得甚么,可我没这个面子,若开罪了二王女,只怕苦果还得我独个儿吞。”
葛若西半眯起眼,额角青筋直跳。
“那你要如何?难不成便这样算了!”
“依我之见,不如——”
“魏营长此言不妥。”俞蝉骤然开腔,有意抬高声调,好让在场的兵卒听清道:“二王女一向公私分明、行事公正,说什么开罪不开罪,倒好像二王女会有意偏袒,假公济私了。”
众目齐聚,那魏营长也看过来,仿佛这时才惊觉她也在场,随即锁紧眉头,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快。“二王女自然秉公任直。”他道,“只是我一个当下属的惶恐怕事,俞大人又何必扣下这么顶大帽子。”
“那正好。”俞蝉迈出李明念身旁,“此事确也不必闹到主帅营去。二王女听见动静,已特令李姑娘代她来看看,二位营长若商议不定,问李姑娘便是。”
她停步二人跟前,分明瞧见那魏营长张了口,却视若无睹道:“但李姑娘恐怕还不熟悉军规,不如葛营长先说说,私相斗殴该如何处罚,寻衅滋事又该如何处罚。”她这才转向他,“若说得不对,魏营长大可补充纠正。”
对方抿紧嘴唇,瞟向李明念。
“依军规,私相斗殴者须处二十军杖。”葛若西于是道,“寻衅滋事者,四十军杖。”
“魏营长,可有差错?”俞蝉问那魏营长。
“不错。”对方慢慢说。
俞蝉便回向李明念。
“那李姑娘看,应当如何处罚?”
话音甫落,所有眼睛都望向一处:李明念伫立原地,神色冷淡地瞧住两个事主。
魏营长见状启口:
“罢了,也不